大秦帝国
公请看,眼前古剑之纹络屈襞蟠曲,酷似鱼肠,此剑鱼肠之名,正根据纹络之形而来。是以孟轲断定此剑为鱼肠古剑。春秋时专诸刺僚,所用之剑即此剑。专诸藏之蒸鱼腹中,鱼上酒案,此剑竟破腹而立,竟使专诸飞剑杀吴王僚,推出了吴王阖闾,成就一段功业矣。”
年轻的荀况霍然起身,高声道:“天下皆说儒家只通礼乐,怎知孟夫子对剑道如此精深?佩服之至!”
众臣齐声附和,“孟夫子博大渊深,佩服之至!”
孟子对这个年轻的荀况本来就反感,加之众人对他附和,心中更觉腻歪,不由高声道:“儒家教人,文武并进,六艺皆精,何来只通礼乐之事?”
石亭外的孙膑遥遥拱手做礼,“曾闻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请夫子一展风采。”
众人知道孙膑久在魏国,而孟子也在魏国有年,孙膑的话断无差错,不由齐声附和,“愿睹夫子射技——!”
齐威王却是大有疑虑,孟夫子虽为大师,毕竟一介书生,如何便能精通箭术?他猛然警觉,是否有人要给孟子难堪?心念一闪,他对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与尔等当真便了。”
孟子本当婉辞,不想听到齐威王的“小技”二字,却猛然想起自己对齐威王讲的“小伎”一辞。当世之人,无不对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技能推崇备至,独孟子公然称实用学问为“小伎”,致使天下以为儒家对实用技能与学问一窍不通,常常报以轻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场合公开诋毁儒家。方才孟子已经觉察到,辨认鱼肠剑给齐国君臣带来了震动,此刻他猛然想到,应当真实显示儒家的全貌,改变天下对儒家的偏见!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齐王并诸位大人,孟轲今日献丑了。”宽大的布袍一撩,便走出亭外,场中顿时一片欢呼。
郊迎长亭外本是专停车马的空场,田忌立即指挥兵士将车马转移,让出一条宽阔的箭道,树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齐国群臣诸子一齐兴奋的夹道而立,护卫军兵也站在高处观看,整个箭道被密匝匝包围了起来。齐威王则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许多的王车上,饶有兴致而又不无担心的观看这场文人弯弓。
孟子来到人群夹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将军,如此能叫射技么?换最小箭靶,摆到一百八十步。”
全场惊讶得鸦雀无声。谁都知道,给孟子摆的箭靶是射箭初学者用的大靶,比真人还要高大,而且只摆了六十多步远。尽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对于孟子这样的学问泰斗,就已经是非常非常的罕见了。稷下学宫研修实用学问的诸子,又有几个能射箭、击剑、驾车?所以一闻孟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惊讶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那是军中神射都极少使用的,寻常被称为神射者也不过“百步穿杨”。一百八十步,意味着射手必须具有开二十石强弓的力量,必须有久经训练的极好的目力,这样的射手,在几十万大军中也是寥寥无几的!齐军长于技击,对神射箭术极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难度,一时间竟是难以相信,却又不敢言声,全场静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断然命令,“延长箭道!换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动的哗然后撤,箭道骤然开阔,远处的小小箭靶,就象猎场上的一只兔子般隐隐约约。
一名军吏捧上一张长弓、三支铁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请用王弓兵矢。”
军吏困惑:“此乃军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尝闻王弓兵矢。”
孟子大是叹息,“齐为大国,兵械却如此贫乏,何以强兵?弓有八种,箭有十二类。王弓力强,远射战车与皮革。兵矢以精铁为簇,长羽为尾,远程射杀芳不致飘飞。如此利器,岂能无备?”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师,凡事皆能说得透彻简明且诲人不倦。此时一番评点,就是军中将士竟也闻所未闻,一时人人乍舌,对孟子肃然起敬。
齐威王高声道:“夫子,请用本王弓箭!”说着便摘下王车上的长弓与箭壶。
田忌上前接过,恭敬捧给孟子。孟子向齐威王遥遥拱手做谢,然后接过弓箭一掂,“此弓乃唐弓,此箭乃杀矢。唐弓力道厚重,宜于射深。杀矢杆重簇锐,远射稳健,亦算良弓名矢了。上将军,战阵攻杀,仅王者有利器,可是无用哪。”
田忌深深一躬,“谨遵教诲。齐军当重新改制军器,配置全军。”
孟子不再多说,脱去宽大布袍,露出紧身白布衫裤,两鬓白发衬出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孔,显出一种天命之年饱经风霜忧患的威武稳健。他背起箭壶,执弓试拉,似乎觉得弓箭尚算差强人意,便搭上长箭,缓缓开弓。那强劲的唐弓倏忽间满月般张开,孟子双腿前蹬后弓,纹丝不动的引弓伫立,瞄一眼已经很少见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嘱:“射艺之本,在于力神合一,常引而不发,直练至视靶中鹄心其大如盘、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满射。”
话音刚落,嗖——!嗖——!嗖——!三箭连发。长箭带着尖利的啸声,飞向隐隐约约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隐约可见的小木靶竟轰然倒地,激打起一阵尘土!
全场惊愕有顷,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与欢呼声。齐国军兵欢呼雀跃,齐声大喊:“请孟夫子为齐军教习——!”
孟子穿好长袍,神静气闲的向官员军兵微笑拱手。齐威王已经兴奋的下了车,向孟子一躬到底,“夫子艺业惊人,却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请进亭入座,田因齐有话。”
孟子进入石亭落座,朝臣诸子也都复归原位,凝神倾听齐王要说出什么。
齐威王郑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艺业之学,田因齐深为感慨。今郑重相求,若夫子放弃仁政礼治之道,即在我齐国任丞相之职,统摄国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为齐国丞相,正当其所。”田忌与驺忌不和,立即响应。
驺忌也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为相,上顺天心,下应民意。”他对孟子这种人的秉性甚为了解,竟是泰然自若。
倒是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大为惶恐,轰轰嗡嗡的各抒己见议论起来。
孟子喟然一叹,“孟轲之不能放弃仁政礼治,正若齐王之不能放弃王霸法治。道不同,不相为谋。孟轲宁不任丞相,亦当固守孔夫子的为政大道。”
荀况站起高声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却远离当今时世,实则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若以此道为政,殃及万民。荀况愿夫子永远治学,莫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声道:“夫子若能象我法家卫鞅那般,使弱国强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空言复辟井田,犹如水上浮萍,何以为政治国?”
孟子脸上露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微笑,“秦国变法,实乃苛政之变。苛政猛于虎,必不长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为万世立极,虽明知不可而为之,无怨无悔。为给冷酷的人世保存一缕良知,儒家子弟宁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而绝无苟且。”说罢他缓缓起立,走出石亭,来到筵席帐篷中间的大红地毡上,从田忌手中拿过一口长剑。众人不禁大为惊愕。
“齐王并诸位大人,请听孟轲一曲,以为分别大礼。”说罢,孟子踏步舞剑,大袖飘飘,剑光摇摇,俄而长歌,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悲壮幻灭:
礼崩乐坏兮 瓦釜雷鸣
高岸为谷兮 深谷为陵
痛我生民兮 遍地哀鸿
念我大同兮 恍若大梦
天命何归兮 四海飘蓬
弟子们人人肃穆,低沉苍凉的和唱着,“天命何归兮,四海飘蓬……”
歌声反复,化成天地间悠远的回声。在那个风雷激荡铁血竞争的时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高远的理想与不合时宜的复古主张,被天下大势逼上了祭坛,做了牺牲。两百多年后,儒家又以特有的礼教功能被推上“独尊”的学霸地位,扼杀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机的主流学派,最终,自己也在悠悠岁月中僵化窒息了。
六、申不害变法夭折 马陵道庞涓被杀
路过魏国,孟子想到安邑见见魏惠王。在孟子看来,魏罂这个国君毕竟还算是有敬贤之心的,当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仁政主张天下皆知,无论那个国家都不敢用自己,又何况魏国?辞了齐国,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与战国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这种情况下,各大战国还对他孟子待以“王师”之礼,也算难能可贵了。所以,孟子对以往在列国所受的种种礼遇下的冷漠,自觉宽容了许多,路过魏国,便生出了见见魏罂的念头,播撒一些学问的种子,毕竟也不是坏事也。
谁知派出公孙丑一探听,魏国竟是去不得了!公孙丑的说法是,“魏国大动,举国躁急,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轺车伞盖下遥望安邑良久,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魏罂啊,何须自取其辱?”
“老师,你以为魏国不要复仇?不宜再动了么?”万章显然感到很困惑。
孟子淡淡的一笑,“走吧,三个月内,你等便会明白了。”
的确,桂陵之战不但没有使魏国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敌忾的血气。从魏惠王、太子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到军中将士与安邑大梁的国人,无不痛骂齐国人鼠窃狗偷、孙膑“废人”阴险狠毒。总之是惊人的一致——魏国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齐国其实差得很远!精明开朗的魏国人觉得,魏国没有一点儿错,灭赵是应当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应当的,坏就坏在孙膑阴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袭!朝野上下对太子与丞相更是一片颂扬,他们率兵“追击”齐军到邯郸,又及时回师,何等英明!否则又被孙膑偷偷摸摸包了进去,损失更大!骤然之间,太子申和公子卬竟自然而然的成了保存魏军“主力”的名将,齐军所消灭的只是魏军的“偏师”而已。
魏国朝野便如此这般的总结了桂陵兵败,汹涌迸发出强烈的复仇呼声。
复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两位“名将”提出来的,归结为“灭韩震齐”四个字。理由是:上次赵国距离太远,孙膑钻了空子;这次魏国全力攻灭距离最近的韩国,孙膑绝没有可能再钻空子;因为,魏国大梁和韩国都城新郑相距仅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带,风驰电掣的骑兵半个时辰就可赶到;齐国胆敢再攻大梁,正可一举歼灭,收一箭双雕之功效;若齐国不敢来救,魏国灭韩后立即向齐国宣战,一举灭之!
“灭齐震韩的要旨,在于诱齐发兵!”太子申振振有辞。
“齐国若故伎重演,则正中我下怀!”公子卬兴奋补充。
对两位后起“名将”的周详谋划,大臣们异口同声的赞颂备至。魏惠王更是大为快慰,太子申有如此长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顿时觉得对庞涓的依赖减轻了许多。他大手一挥:“太子、丞相良谋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灭韩大战,以太子申为主将,丞相与上将军辅之,报我大仇,兴我大业!”他甚至没有征询庞涓的看法,而庞涓也始终一言未发。
庞涓清楚极了,也痛苦极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桂陵战败,他最恨孙膑,却又对孙膑的战法有一丝莫测高深的隐忧。他对这位同门师弟的智慧从来就没有低估过,否则,他当初绝不会想到除掉孙膑。火急回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齐军的实际统帅是孙膑,否则他可能会谨慎一些。战败之后,知道了这是孙膑的运筹谋略,从心底讲,庞涓已经不再认为这是齐军误打误撞拣来的运气,而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极为高明的战役。即或在事后想对策,他还是必须回师救援,难道还能真的丢了大梁?而回师救援,还是必须走桂陵山地,还是必然钻入伏击圈。事后都想不出脱困对策,能说孙膑不是精心运筹?尽管如此,他却只能跟着魏国上下人等大骂齐国卑劣,而不能真正的讲出自己的想法,否则,便等于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孙膑的对手。为了上将军权力不会被剥夺,他必须迎合那些平素他极为蔑视的酒囊饭袋,且不能揭破太子申与公子卬的谎言。而只要他庞涓这个货真价实的名将不提出异议,魏国庙堂这种惊人的一致就会包容每个人。如果说,这些带给庞涓的还仅仅是痛苦和压抑,那么魏王任命太子申为伐韩主将,则使庞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还要酒囊饭袋,还要志大才疏。这样一个“统帅”,再加上一个善于奉迎滑不留手的公子卬,自己这个上将军岂不是成了一个只能领命作战的前敌先锋?战胜了,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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