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行了,不想让人打扰国君难得的酣睡,就须得守在寝室的第一重门外,这样一来,国君如果醒来他就不可能随时听见。看来,宫中的内侍与侍女还得增加,现下这几十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寝宫也远了,单独的一片园林,又隔着几条宫巷,要象在栎阳那样将难为之事随时报告太后,也不行了。公主莹玉也出嫁了,回宫的时候竟是越来越少。国君始终也没有大婚,连个统管后宫的国后也没有。偌大的宫中,便只有黑伯连东带长,整日陪在国君身边。
“黑伯,君上用过早饭了?”
黑伯回头一看,“参见商君。君上劳累,今日尚未醒来,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顷,“黑伯,可曾让太医给君上看过?”
“没有。君上从来不喜欢无事把脉。”
“黑伯,你去传太医来,最好看看。君上可是从来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点头,快步去了。片刻之后,太医便匆匆赶来了。卫鞅让太医等在门外,吩咐黑伯先进去看看。黑伯轻步走进,片刻之后又急忙出来招招手,卫鞅和太医便连忙跟了进去。黑伯挂起大帐,只见宽大的卧榻之上竟然弥漫出一股隐隐热气,秦孝公面色赤红,显然在发热昏睡之中!太医上前把脉片刻,从随手药箱中拿出一包银针,熟练仔细的扎进了六处穴位。大约小半个时辰,秦孝公脸上的红潮消退,显然是清醒过来了。太医退出银针,走到一旁去开药方。商鞅见秦孝公清醒过来,连忙上前问:“君上自觉如何?”秦孝公笑道:“没事。昨夜大约伤风了。”说着就坐了起来,脚方着地,又是一阵大汗淋漓,骤然间竟是面色苍白。太医急忙走过来道:“君上受风寒侵袭甚深,宜安卧休憩数日,容臣医从容调理才是。”
秦孝公挥挥手,“无甚大碍,你下去吧。”说着就站了起来。
黑伯连忙上前扶住,“君上,还是卧榻休憩吧。”见秦孝公不语,深知国君个性的黑伯便不再说话,扶着他走向隔间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医,低声问:“君上为何发热?有它疾么?”
太医躬身做礼,答道:“启禀商君,寒热之疾,百病渊薮,在下一时尚难断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无度,长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点头,“你将药方留下,回去召太医们议诊一番再说吧。”
“是。”太医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着,方才进宫时还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怅。
庆典之后,他也是觉得宽慰了许多。变法、迁都、收复河西,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个臣子成为秦国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时完成了三件大事,亲手将一个贫弱愚昧的西部诸侯变成了一个富裕强大的一流战国,封君领地,权兼将相,达到了人臣功业的极致。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大功之后如何走完后半生?孔夫子将人生划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越矩”。自己已经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声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么?历来的功业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继续走完权臣功业的道路?还是急流勇退全身自保?前者是一条充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道路,它的艰难与危险,甚至远远胜过建功立业时期。功高自危,这是无数功臣的鲜血铸下的古老法则。远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孙膑,都活生生的证明了这条古老的法则。同是大功臣,文仲不听范蠡劝告,坚持在国辅政而被杀害;范蠡断然辞官,隐退江湖而逍遥终生;田忌不听孙膑劝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离齐国;孙膑却隐退山林撰写兵书,明智的避免了最危险的功臣末路。商鞅对这些兴亡荣辱的典故再熟悉不过,他在班师咸阳的归路上,就已经开始想这件事了。
商鞅选择了功成身退。
他要办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对白雪的愧疚折磨得他良心无法安宁,他要用后半生的激情去安抚补偿那颗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静心总结自己的变法心得,撰写一部超过李悝《法经》的法家经典。再者,还要回到故国寻找父母的墓地,为他们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园,以尽自己从来没有尽过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想收三五个学生,将他们教成出类拔萃的法家名士,让自己的法家思想更为发扬光大。他还想与白雪、莹玉并带上弟子们重新游历天下,象孔子孟子一样在列国奔走一番……所有这些事,都有待他辞官之后才能去做。
对于国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辞官,绝非因为秦孝公是越王勾践那种“唯知共患难,不能同享乐”的国君,更不是齐威王那种表面英烈实则耳根很软的国君。秦孝公的胆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称千古罕见,否则也不会与他这样凌厉冰冷的权臣肝胆相照,更谈不上他的建功立业。他从来傲视天下,惟独对秦孝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来,他始终有一个鲜明的感觉,秦孝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苍苍松柏,没有这坚实的万仞高山,就没有凌越绝顶的苍松翠柏。他相信,终秦孝公之世,他卫鞅决然没有任何功臣之难。选择隐退,恰恰因为他对秦孝公,对秦国的未来完全放心。秦孝公比他长一岁,同样是正当盛年,只要再撑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国将对山东六国占压倒优势。
今日进宫,商鞅正是要对秦孝公交代国事,提出自己隐退的请求。
但是,秦孝公的“热病”,却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个长期忽略的事实,秦孝公的身体与储君太子的下落!秦孝公的身体果然没有隐患么?看来不是这样。若果然有隐患,太子的事就应当早日着手了。这些事商鞅从来没有想过,他认为只有四十三岁的秦孝公,完全有时间有能力从容的处置好这些基本大事,而且,秦孝公处置这种事情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商鞅自己。可是,秦孝公却恰恰对自己的“热病”没有丝毫警觉,自然也不会去想相关问题了。一想到这里,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来,你我今日痛饮一番。”秦孝公沐浴出来,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热方退,还是不要饮酒吧。”
“哪里话来?”秦孝公爽朗大笑,“我这发热是喜病!当年一打胜仗一高兴,就要莫名其妙的热一次。这回呀,大捷迁都,双喜庆典,就大大的热了一回。我看呀,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涂,让我将糊涂撂在睡梦里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岂能不一醉方休?来,这是你最喜欢的赵酒!”
商鞅也大笑起来,“君上,秦国终于也有赵国贡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坛。”
“岂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来昨夜就要请你和莹玉来共饮,不想回来就昏睡过去。今日你来正好,我们多久没有畅谈畅饮了?二十年?对,二十年!来,干!”
商鞅一阵激动,“君上……”举爵一饮而尽。
“商君啊,二十年前,我们可是畅饮畅谈了三天四夜哪。从那时侯起,你我就携手并肩,就挑起了兴亡重担,荣辱与共,艰辛备尝。此中甘苦,何堪对他人道啊。”秦孝公喟然一叹,眼中竟是泪光莹然。
商鞅也是两眼潮湿,“君上,臣心中始终铭记那句誓言。”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两人不约而同的念诵着,举爵相碰,慨然饮尽。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几次,我都觉得支撑不住了。至今想来,犹觉后怕也。”
“二十年与君上风雨共舟,臣时常想起孟夫子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此真丈夫也。此格,君上当之无愧。”
秦孝公大笑起来,“哪里?我倒觉得,此话是孟子专为商君说的。”
“不。唯君上能当之无愧。”
“那就别谦让,都是!”两人同声大笑,又是一饮而尽。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啊,你说往前该如何走?总还是能活几年吧?”
商鞅心中一震,脸上却是一片微笑,“臣当问,君上之志若何?”
“强国之志,未尝有变。”
“国已强盛,敢问君上远图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顷,轻声的,“商君是说,秦国可统一天下?”
“可与不可何足论?君上,可有此远图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饮一爵,“商君以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业?”
商鞅摇头,“君上,天下纷扰割据六百年,一统大业,自是万般艰难曲折。若君上与臣再有三十年时日,或许可成。然则,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灭夏,历时两代。周灭商,历时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国由弱变强,用了二十年。然若东出函谷关,与六国争天下,直至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于秦,当有数代之不懈奋发。以臣预测,至少需三代以上较量。此中关键,在于君上是否为后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国策可以确保?”
“坚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长叹,“商君啊,今日一席话,你将我面前的迷雾拨开了。坚持法制难,代有明君更难啊。就说太子嬴驷吧,十几年不见他了,也不知他变成了石头?还是炼成了精铁?”
“君上,”商鞅觉得到了坦诚直言的时候,“臣以为,君上虽正在盛年,亦当虑及旦夕祸福,及早为秦国未来着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国事,确保后继有明君。此乃国家根本,望君上明断。”
秦孝公望着窗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二、孤帆漂篷水成冰
正是盛夏酷暑的时节,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个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赶路。
嬴驷被公父的愤怒吓坏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长交了太子印信,又办理了游学士子的关文,天不亮便出了栎阳南门。他只有向南向西两条路可走。东面、北面都是被魏国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国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马,否则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广人稀的山野里。想来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栎阳,高耸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驷一鼓作气,想赶到南山再歇乏,谁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脚下。这里空旷寂凉,竟是举目不见人烟。嬴驷已经走得浑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阵清水,便躺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囫囵睡去。半夜忽然醒来,浑身竟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忍,一阵乱抓乱抠,身上已经满是血丝。想爬起来赶路,却闻深山里阵阵狼嗥虎啸,吓得不敢动弹。脚板又疼得火烧一般,脱去皮靴布袜一摸,脚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撑。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个随身携带的干饼,便咬着牙又站起来上路了。日近正午,走进了南山腹地的主峰 ,遥遥南望,只见大山层叠连绵,仿佛一根根支撑蓝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是三三两两的楚国商人。嬴驷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搁,用短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的继续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势开始变低,尽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阵却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驷却高兴得大叫起来!
山下是一片河谷,树林中冒出缕缕炊烟。山坡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谷田,竟没有一块荒芜的秃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块整齐,隐隐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嬴驷顾不得细看,便拄着木棍瘸下山来。到了谷底,却发现这里竟是世外邦国一般!林木茂密,绿草如茵,牛羊悠闲的在河边自由吃草,竟无一人看管。啾啾鸟鸣,阵阵花香,一条小河哗哗流淌。河畔山脚的石屋点缀在一片片的小树林里,就象一副山水图画。嬴驷不禁愣怔半日,向离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便见一圈低矮的石墙,中间门楼挺高,大门却是洞开,庭院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桑叶。
“敢问大姐,这里是秦国,还是楚国?”嬴驷小心翼翼。
女人抬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哟!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昏了头不成?楚国远呢,这儿是秦国,商於县黑林沟,知道么?”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桑蓝站了起来。
嬴驷恭敬的拱手道:“敢问大姐,这里村正是谁?我想见他。”
“哟,你可算找对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问,你是何等人?咋个称呼你?”说话间,女人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双脚流血的年轻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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