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小兄弟,你父亲呢?村族械斗,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的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的杀了白氏十多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查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国君还了得?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呢。否则,我都要杀他,更别说地下冤魂了。”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的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的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现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作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
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的看着月亮渐渐的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练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蹿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便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 ,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的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吧……”
三、黑林沟夺情明法
商鞅去商於视察了,没有见到漂泊归来的太子嬴驷。
自从封为商君,商鞅就接连收到商於县令们的“请商君督导书”,并一次次的呈来商於百姓的万民书,请求向商君府缴纳封地赋税。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主持变法,最主要的大法之一,便是实行郡县制。这郡县制的前提和基础,便是彻底废除分封割地的贵族世袭制。只是虑及秦国实际状况,才做出了变通,保留了“封地”这种最高封赏形式,却也将爵主与封地的关联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确规定爵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将“封地”仅仅作为一种国君封赏的最高名义而保留下来。这一点,商鞅心里最清楚。作为变法强国的策划者与推行者,他获得了国君的最高封号,也获得了与封号相匹配的十三县封地。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号封地,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这只是国家功臣的最高名号,而不是实际领地。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成为国家激励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时,自己若第一个坚决推辞爵位奖励,还有谁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国家赐封?
那样做,虚伪的道义将逐渐淹没法制的严明,秦国朝野又会被弄得无所适从。作为彻底的法家,卫鞅最厌恶那种“有功惜赏,有罪施仁”的迂腐国策,那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他非常自觉、非常明确的在秦国实行重奖重罚,有功不惜赏,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体。商鞅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励人们为国立功的勇气与激情,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摧毁人们本性中潜藏的犯罪恶欲。这正是他反复向吏员们说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坚决反对儒家“仁政”的根本点。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复向各郡县官署申明,不许庶民“辞赏”!畏赏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应得的荣誉与爵位,也必然不会在国家危难时勇敢赴死。这就是商鞅对“辞赏”者的定论。
惟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辞赏?法令不允许,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许。
如今,郡县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记了新法本意。他们对商君变法感恩戴德,以为商君封地当之无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缴纳赋税天经地义,甚至求之不得。这种眼看就要席卷秦国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没有来得及等候秦孝公回来,就带着荆南和十名铁甲骑士赶赴商於了。
他们没有走南山沣水入商於的那条路,而从蓝田塬翻过,进入了商於。
当年,商鞅曾从这条路进入商於山地查勘,知道这一带是商於最穷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穷商於究竟变化有多大?时当仲秋,一上蓝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显然,农家已经开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马了望,眼睛不觉湿润了。当年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二十年间变成了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当真是倏忽间桑田沧海,令人感慨万端。翻过蓝田塬进入丹水谷地,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须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绕过峣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
忽然,迎面驶来长长一串牛车,大约有二十余辆之多,每辆车上都装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缴粮么?不到时候嘛。商旅路过?如何乘马押车的却象一个黑衣小吏?商於郡向咸阳运粮么?国府没有下令调商於之粮啊。商鞅觉得奇怪,便向荆南瞥了一眼。荆南会意,立马当道,拦住牛车。车队中间的押车黑衣人看见,纵马驰来,高声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拦官车?不怕新法治罪么?”荆南向道边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车人比划着伸手做请。
押车小吏向道旁一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驾到,万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来。我问你,这粮车要去何处?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粮五千斛,到商县黑林沟赈灾。”商鞅大奇,沉声道:“风调雨顺,又正当秋收,何来赈灾之说?”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沟并非天灾,乃,乃人祸。我县令念其对变法有功,已经救济两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沟尚有多远?”小吏指着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进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沟。”转身向卫士将领下令,“立即带我令牌,着商於县令即刻赶赴黑林沟。”
“遵命!”卫士将领飞驰而去。
牛车队走得很慢,刚刚进得山口,商於县令就带着几名吏员飞骑赶来。商鞅勒住马缰,阴沉着脸听完了商於县令结结巴巴的叙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
黑林沟是变法以来秦国最为有名的村庄之一,和郿县的白村一样,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村是关中腹地秦国老贵族的农家支脉,以多事闻名。黑林沟却是穷山野岭的隶农(奴隶)新村,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赏而闻名。变法前十年,黑林沟不足五十户人家,便有六家获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个秦国,黑林沟是争得“农事爵”最多的村子。村正黑九,更是秦国万余个村正中唯一获得造士爵的一个,其赫赫声名可想而知。商鞅当年查勘秦国的时候,黑林沟已经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户人家了。太子嬴驷隐名游学在这里的时候,黑林沟正是蓬蓬勃勃的红火时期。商鞅作为统摄国政的大良造,对黑林沟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动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在他的内心,黑林沟就是秦国变法激励民众的活生生的楷模!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功勋村庄,竟能在三五年之中变成了一个饥饿村?
据商於县令说,黑林沟的变化正是从村正黑九开始的。黑九将唯一一个儿子送到了军中,渴望他为国立功光耀门庭。谁能想到,憨厚朴实的黑茅还没有来得及上战场,就在新军训练中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噩耗传来,黑九夫妇没有哭叫,没有眼泪,连官府的抚恤金都坚决辞掉了。官府乡民没有不敬佩黑九夫妇知事明理的,商於县令还给黑九赐了一副“大义高风”的铜匾。谁知从那以后,黑九性情大变,酗酒成性,竟在村里造了一个酿酒坊,经常拉一拨光棍或后生饮得大醉熏熏。慢慢的,黑林沟的人就变懒了,变馋了,荒芜了田庄,荒废了公事。开初,乡民与郡县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处,都替他兜着包着,想他一定能回心转意振作起来。可是年复一年,黑九却如同泡在酒里一般,整天醉醺醺的游荡哭笑,没有疯,也没有傻,就是不务正业。三五年下来,黑林沟的穷人越来越多,又回到了老样子,一片荒凉破败。许多村民想逃往他乡,又畏惧新法的脱籍罪,想逃往楚国,又怕被关口捉回来以叛逃罪斩首。万般无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县令本是韩国的一个儒家士子,素有仁政爱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沟人忍饥受寒,便从县库里拨出粮食救济黑林沟,恰恰在第三年让商鞅碰上了。
“为何不上报国府?”商鞅没有一点儿表情。
县令连连拭汗,“回商君,下官以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粮多少?”
“回商君,一万三千斛,折金百镒之多。商於没有动用国府军粮。”
“可曾想过,如此做违背新法?”商鞅突然严厉起来。
县令本来就慌乱,此时更是手足无措?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