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一派胡言!商鞅谋反,还有你们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军,三不要封邑,四还要退隐,这样的人如何谋逆?你们的鬼话,骗得了何人?!” 莹玉气愤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于公室,当知一句老话: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不要闹了,没有用的。”
“好!你说得好。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莹玉大笑间猛然咬牙切齿,“嬴虔,我知道你是后盾。没有你,嬴驷不敢颠倒乾坤!对么?你说!”
嬴虔象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着。
莹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纱——二十年来,嬴虔那张被割掉鼻子的狰狞变形的脸第一次显漏出来!“让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脸一般邪恶!”
嬴虔纹丝未动,冷冷道:“这张脸,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莹玉猛然扬手,狠狠打了嬴虔一个响亮的耳光!
嬴虔依旧默默站着,石雕般木然。
莹玉眼中涌出两行清泪,一声尖叫,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又闻脚步匆匆,却是老总管来到后园禀报:国君派内侍传命,请嬴虔立即进宫。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内侍的垂帘篷车就走了。到得宫中,方知是六国特使不约而同的赶到了咸阳,强烈要求秦国杀掉商鞅以泻天下公愤!嬴驷感到受制于六国而为,未免屈辱,便征询伯父,此事当如何处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与嬴驷一阵低语。嬴驷恍然大悟,立即下书,明日举行朝会,公议紧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阳宫的正殿举行嬴驷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几乎所有有资格走进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来了,最显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们也都来了。老太师甘龙、太庙令杜挚、咸阳孟坼、白缙、西弧等多年称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齐齐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没有来,传出的消息说是病了。在权力结构中举足轻重的郡守县令,也是一个未到,就连位置最重要的咸阳令王轼也没能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几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个引人注目处,在黑色的秦国臣子群中,陆续夹杂了几位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外国人,他们就是紧急赶赴秦国的六国特使。秦国传统,向来不在朝臣议事时会见使者。今日朝会,六国特使竟一下子全来了,不能不说是一桩怪异之事,一时间竟惹来议论纷纷。
正在内侍高宣秦公驾到,群臣禁声的时刻,殿外疾步匆匆,国尉车英戎装甲胄大步进殿,径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员们不禁侧目,惊讶这远在北地郡的车英如何恰恰在此时赶回?他一来,孟西白等将军的份量岂不顿时减弱?谁知参拜大礼刚刚行完,两名护卫军吏竟然抬着一张竹榻进了大殿!众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来了!他奋然下榻,坐到了仅仅在老太师甘龙之下的第二位!
嬴驷平静如常,关切笑道:“上大夫,病体康复了?”
“臣病体事小,秦国命运事大。臣,不敢不来。”景监面色苍白的喘息着。
“国尉,何时还都的啊?”嬴驷同样的微笑。
“臣方才赶回。北地郡战事,臣已安排妥当。”车英没有说破北地郡本无战事。
嬴驷也没有再问,肃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会。今日首朝,一则与诸位臣工相见,二则接受六国特使国书。因郡守县令未到咸阳,今日朝会不议国事。”
司礼大臣高宣:“六国特使递交国书——,魏国——!”
红色官服的魏国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参见秦公!”将一卷国书交到司礼大臣手中,转递到嬴驷案头。
嬴驷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师,今入秦国,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声道:“一则,本使代魏王恭贺秦公即位大喜。二则,本使代魏王转述,魏国朝野请秦国杀商鞅以谢天下!否则,六国结盟,秦国将自食其果。”
其他五国使者异口同声,“我国皆然!杀商鞅以谢天下!”
嬴驷脸色阴沉,尚未开口,国尉车英霍然站起戢指怒斥,“六国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干我国政!还当今日秦国做二十年前之秦国么?老秦人一腔热血,十万锐士,怕甚六国结盟?!请国公下令,赶出六国使者!”
太庙令杜挚却站了出来,“臣启国公,六国之言,大可不睬。然则商鞅之罪,不可不论。日前商鞅伏法之际,尚大逆无道,竟在军前公然诛杀元老大臣公孙贾。此等淫威,千古罕见!领军将官纵容首逆,三千骑士坐视滥杀,实为情理难容。臣请论商鞅斩刑。领军将官并旁观骑士一体连坐!”
此言一出,另开话题,殿中顿时哗然。白缙站起高声道:“商鞅谋逆作乱于商於,滥杀世族于变法,开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杀商鞅,天理何在?!”
老态龙钟的甘龙颤巍巍站了起来,大有劫后余生的悲愤之相,他艰难的躬身做礼,突然放声痛哭,嘶哑苍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惨的飘荡着。嬴驷不悦道:“老太师有话便说,何以如此失态?”甘龙骤然收住哭声,“臣启国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当处极刑也!”
“请老太师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龙感慨唏嘘,字斟句酌,分外庄重,“其一,谋逆作乱。其二,蛊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贵族,动摇国脉根基。其六,无视先君,欺凌国公。其七,任用私人,结党乱政。其八,军前私刑,蔑视国法。其九,私调大军,威胁咸阳。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恶不赦,岂容此等人于天地间招摇过市?!”
殿中一片沉寂。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世族元老们也是惊骇莫名!他们将商鞅恨得咬牙切齿,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个“谋逆”也是睁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经不起认真追究。可是,素来以“大儒”自诩的老甘龙竟然一口气数出商鞅的“十大罪状”!除了“谋逆作乱”一条在意料中外,其余罪状竟还真象那么回事儿,从施政到治学,从变法到用人,从公务到私情,无一遗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条,一下子就将商鞅打入了卑鄙龌龊的宵小之徒,竟还真是杯弓蛇影,令人心惊肉跳!
这种罗织之能当真是老辣刻骨,几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顿时感到一阵冰凉。
魏国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 ,颇具书生气,遇上能将“白”说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的兴味盎然,要和对方较劲儿。当初惠施说“马有三耳”,能者大哗,惠施竟和这些人论战了三天三夜!“白马非马”、“鸡三足”的命题也一气被激发了出来。今日做特使来到秦国,竟然在朝会上遇见了如此特异老能,顿时兴致勃发,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请教前辈,足下以为,重婚非婚,不当做罪。何也?婚为一,重婚为另一,重婚与婚,婚与重婚,本为两端,名实相异。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则非婚。前辈以为然否?”
甘龙正在沉迷的品尝“十大罪状”的惊人效果,自感块垒稍消,通身舒坦得难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红衫胖子,满口绕辞儿使人茫然如堕烟雾。甘龙讲究儒家正道,素来不苟言笑,眼见此人伶牙利齿,语速飞快,一连串的拗口突兀之辞,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气攻心,愤然大喝:“竖子何许人也?竟敢搅闹国事?!”
“前辈差矣。竖子非人,人非竖子,竖子与人,焉能并称?如同国事非事,事非国事。亦如前辈非人,人非前辈。名实不清,焉得论理?然否?”惠施认真应对,全然不以为忤,与甘龙的愤激恰成滑稽对照。
肃杀的殿堂突然爆发出轰嗡大笑,深居简出的元老们笑得最为畅快。
甘龙气得浑身哆嗦,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了太师席上!
殿堂顿时骚动。有人涌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师,有人高喊太医,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犹未尽连连咳嗽……惟有嬴驷平静淡漠得没有看见一般,大袖一挥,“散去朝会。”起身径自去了。 车英走到景监面前低语几句,扶起景监出了大殿,登车直驶商君府。
昔日车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萧瑟,门前空旷无人,院中黄叶飘零,秋风吹过,倍显凄伤。走进第三进,景监车英二人顿时愣怔——庭院中跪满了仆人侍女,人人饮泣,个个憔悴!
“家老,缘何如此?”景监急问。
“上大夫!国尉……”老总管一见二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竟是泣不成声。
车英忙问莹玉的贴身侍女。侍女哭诉说,公主将自己关在寝室已经两夜三天了,不许任何人进去……车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门,“公主,我乃车英!快开门!”
屋中却是悄无声息。
“车英,撞门!”景监话音落点,车英肩膀猛力一撞,门闩咣当断开!
两人冲进寝室,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个白发如雪的红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着,面前墙上挂着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画像!
“公主……”车英哭喊一声,跪到莹玉面前。美丽的莹玉公主已经枯瘦如柴,空洞干枯的眼睛却大大的睁着,苍白的面容覆盖着雪白的散发,气息奄奄,行将自殁……车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监急道:“车英,去我家!”
到得景监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见莹玉的惨烈之象,竟是悲声大放。景监忙吩咐十六岁的女儿给莹玉炖了一鼎浓浓的羊羹。令狐强忍悲伤,亲自给莹玉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着莹玉昏昏睡去。景监和车英泪眼相对,商议如何安置莹玉?车英说,送到终南山老太后那里去养息。景监说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连公主也保不住。最后,俩人商定相机探监,征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莹玉终于醒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云阳国狱……我,要见他……”
景监二话没说,让车英和妻子令狐守着公主,自己匆匆到宫中去了。嬴驷没有阻拦,而且让景监给商君带去了两坛他最喜欢的赵酒,同时命景监责令狱吏善待商君,否则杀无赦。景监回到府中,和车英准备了一番,便要出发。令狐却坚持要亲自看护莹玉,景监想了想,便让妻子和莹玉同坐了那辆垂帘篷车。车英见景监病体衰弱,坚执让景监乘坐轺车,他自己带领二十名骑士队护卫。
出得咸阳北门,上了高高的咸阳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余里,进入了泾水中游的山地,便见遥遥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云阳国狱。
这里有一条小河流,从东北深山流来,曲曲折折飘若柔云,老百姓便叫她云溪。云溪在中山流入泾水,与泾水形成一个夹角地带,水草丰茂,林木葱茏。夹角云溪的北岸有一个老秦人的农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为云阳 。秦献公时,都城栎阳太小,不宜建造牢狱,秦人的半个关中又面临魏国强大的军事压力,关押罪犯也有危险。建造在陇西后方倒是安全,却又距离都城太远,给执法带来很大不便。几经查勘,堪舆家便选中了距离栎阳二百多里的泾水山区。这里距离关中平原很近,虽非南山那样的崇山峻岭,却也是黄土地带罕见的一片岩石山区,地形险要,易于看守关押。堪舆家们说,云阳山势威峻,水流凛冽,暗合法刑肃杀之秋德,宜于建造牢狱。于是,三年之后这里便有了一座远离人烟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军营。那时侯,犯人大多罚为各种苦役(包括军队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仆役),需要关押的很少,大都是官员、世族、国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狱本身不需要很大,却要求坚固险峻,能够有效防止劫狱。所以,秦国只有这一座监狱——云阳国狱。除了管理牢狱的一百多名狱吏狱卒,牢狱外的峡谷出口,还有一个千夫长率领的五百名甲士经年驻守。这支“军队”很特殊,名义隶属廷尉府,但却只听国君号令。没有国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国狱,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车英前行,到得小军营前向千夫长出示了嬴驷的令箭。一行车马便穿过营地中间的车道,驶到了城堡门前。这座城堡没有任何标志,箭楼极高而窄小异常,城墙全部用青色岩石砌成,闪着青森森的石光。门前没有任何岗哨守护,石门紧紧关闭,就象一座废弃的古堡。
军营千夫长已经随后赶到,向高高的小箭楼“嗖儿——!”的射上一支响箭。
小箭楼的望孔中探出一个半身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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