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生代,国家已强,国耻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标激励国人,激励自己。若无此急迫,当时犀首只说出了十六个字,嬴驷如何竟能当殿封他为上卿?樗里疾毕竟久居郡县之职,缺乏对天下大势的鸟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责备于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驷以为,对司马错的上书也不能期望过高。樗里疾身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筹划出切实大计;司马错毕竟军人,纵是名将之后,又岂有此等筹划全局之才?看来,此事还得与犀首商议,请他象商君那样:先行将秦国勘察一遍,再重行谋划,也未尝不可……
“禀国君:国尉府呈来司马错上书。”傍晚时分,掌书捧着一卷竹简轻步走进书房,“噢?”嬴驷稍许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马错竟有了上书?嬴驷一阵兴奋,便要立即看看这个国尉如何说法?内侍挑亮大灯,又在书案顶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铜人座灯,书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驷立即打开了竹简:
臣启君上:犀首方略,倚重军争,看似远图,实为近谋。近谋者,必以当下国力为根基。秦国新军尚未扩充,以五万之众欲吞灭天下,难矣哉!秦国元气虽成,然不足以对抗六国之力。以臣确算,欲东出大战,非三十万精兵不能言胜。而扩充军力、训练士卒,非两年不能完成。另则,秦国目下之可耕良田,唯关中近百万亩,余皆山地广漠,无以提供数十万大军长期征战之军粮。故此,犀首之谋,近不可行。
秦国方略,可做两期:前三年预期,后十年动期。三年之内,韬晦猛进,暗拓国土,充实国力,整军经武,是为预期方略。三年之后,大举东出,远图可谋。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不思寸功,无以成大业。愿君上冷静思之。
臣司马错谨上 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驷阖上竹简。
“哗——”嬴驷又不自觉的打开竹简。
整整一个时辰,嬴驷一动不动的反复琢磨。终于,他霍然起身:“备车出宫,国尉府!”
国尉府的后园很是奇特。司马错正在这里忙碌。
四棵大树上挂着八盏风灯,照得树下一片“山川”沟壑分明。司马错手中拿着一支丈杆,凝神绕着这片“山川”踱步鸟瞰,不断用丈杆度量着山头、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数字,等旁边的一名军吏记录完毕,便又是一阵沉默审量,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国尉,司马错的梦想,是成为驰骋疆场的一代名将。战国时期的国尉,并不是实际上的三军统帅,而只是处置日常军务的武职大臣。寻常时日,国尉在丞相府节制下要做的是:征召兵员、训练新兵、筹备军资军食、打造兵器装备、统筹要塞防务等等,并不领兵打仗;遇有战事,统兵出征的上将军才是真正的军队统帅;国尉府,只是统帅的后方官署而已。按照传统,国家的上将军一职平常是不设置的,只在战事来临的时候才选定任命。但进入战国之世,大仗连绵,军争不断,上将军便逐渐成为常设重职,其爵资与统摄国政的丞相相等,足见其地位显赫!初期魏国的吴起和继任的庞涓,便始终是上将军;后来的齐国上将军田忌、燕国上将军乐毅、赵国上将军廉颇与李牧、楚国上将军项燕、秦国的三代上将军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统兵大战中涌现出的赫赫名将!司马错想做的,正是这样的名将,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国尉。
然则,命运却偏偏让他做了国尉!
司马错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将国尉做得出色,总想给自己统兵出战留下退路。几次议事,却发现国君并没有将自己当做寻常军政臣子对待,而颇有倚重之意。司马错猛然悟到,自己错了!眼下,秦国统兵出战的资深上将军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车战时期的名将,对如今的步骑野战已经很生疏了,加之闭门十三年足不出户,要胜任新军统帅几乎已经不可能。当此之时,自己必然会成为秦国的统兵将领,然则自己资望尚浅,且没有统兵大战的煌煌军功,骤然授予上将军大任,在素有军争传统的秦国,必然引起非议;国君先授自己爵位较低的国尉之职,既不误事,又无非议,可谓用人独到,自己如何能懈怠军政?
一旦豁然,司马错便开始了对秦国的深究谋划。
司马错出身兵家,祖上本为齐国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时齐景公时的名将,百战沙场,军功卓然,封为齐国司马。田穰苴晚年写了一部兵法,传抄传读者皆以习惯的官称冠名,呼为《司马穰苴兵法》 。这是春秋时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后来的《孙子兵法》竟是早了数十年!子孙以此扬名,便也姓了司马。后来,司马一族在齐国动荡中沉沦式微,辗转曲折的迁徙到了洛阳王畿,以示对田氏夺政的不满和对天子王室的忠诚。
谁知世事多变,王畿迅速萎缩,司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晋后又成了韩、魏争夺的目标。为了避战,司马一族又迁徙到了函谷关外的黄河南岸。后来,魏国吞并了秦国的河西地带,司马一族便被魏国官府迁徙到了函谷关内做“镇抚之民”。秦献公时,秦国一度反攻到函谷关,将魏国“镇民”全数迁徙到秦国腹地。司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马错出生,司马一族已经是三代秦人了。司马错十九岁应召从戎,加入秦国新军,从骑士做到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在商鞅收复河西的大战中,司马错独领千骑夜袭黄河东岸的离石要塞,一举成功,拔掉了魏国在河东的最大根据;又马不停蹄的长途奔袭函谷关,一战从魏国手中夺回了秦国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断了魏国华山大营的退路!商鞅对这位青年千夫长的用兵才能大为惊叹,立即破格晋升司马错为函谷关守将。在秦国历史上,镇守函谷关为秦军第一要务,守将历来由公族大将担任。而今,这一重任竟交付给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司马错,足见商鞅对司马错的器重。非但如此,临刑前,商鞅还将司马错郑重推荐给新君嬴驷,终于使这颗将星冉冉升起。
司马错要谋求的,是一条扎实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谋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响,最大特点便是不“就兵论兵”,而是“据势论兵”。《司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别是《形势篇》、《权谋篇》、《阴阳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一篇是纯粹论兵,其余三篇都是论述战地用兵之外的广阔基础。这是司马兵家独有的深邃兵谋。司马错从少年时代便浸淫于先祖兵法,心无旁骛,思考用兵之路从来与人不同。这次是他第一次担当大任,第一次从一个国家的角度寻求用兵出路,自然对兵事之外的整体形势尤为关注。他的第一举措,便是吃透国力。除了国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长史府做了不厌其烦的查询,对秦国的土地、赋税、人口、国库、生铁、粮食、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了然于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断——三年之内,秦国没有同时击败两个战国的能力,也就是没有全面东出争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国在三年之内应当如何动作?兵事上是否无可作为?
按照寻常思路,全面东出,就要冒与六国联手作战的风险,如果没有抗御至少三国联兵的实力,就当稳妥采取守势,待实力具备时再鱼跃而出。然则,司马错的过人之处正在这里,他不想让秦国装备精良的五万新军三年无事,空耗大量财货粮食!对于秦国这样方兴未艾的强国,又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精兵闲置三年是无法忍受的。对于一个名将,三年无战也是无法忍受的。他要谋划一条出路,出奇制胜,打能打之仗,缩短积聚国力的时间!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经大体上酝酿成熟。但是他多谋深思,不喜欢在“大体有致”的时候和盘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长策,激发了他更加认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别出心裁的司马错,在国尉府后园修造了一大片缩小的秦国边境地形,整天站在这片“山川”前凝神发怔。国君的诏书送到他手里时,他的思路已经到了用兵的细微末节。直到国君限定的第四天午后,他才开始坐在书案前动笔上书。书简送走,他又来到后园对这些细微末节做最后的核查。司马错的稳健,正在于清醒冷静,深谙再宏大巧妙的谋兵方略,如果没有细微末节的精确算计,同样会招致惨败这样的基本道理。
“禀报国尉:国君驾到,已进大门!”一名军吏匆匆走来急报。
司马错一惊,却是来不及细想,丢下手中丈杆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后园石门,却见国君只带着一名老内侍迎面走来。
“国尉司马错,参见国君!”
“免礼了。”嬴驷笑着虚扶了一把:“灯火如此明亮,国尉在做灌园叟?”
司马错不惯笑谈,连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兴?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驷大感兴趣,大步走到风灯下,略一端详便惊讶的“啊”了一声:“国尉,这不是秦楚边界么?”
“国君好眼力。这正是秦国商於与楚国汉水地区。”司马错从军吏手中接过丈杆指点着。
嬴驷心中一叹,此地使他饱受磨难,焉得不熟?仔细再看:“西边呢?”
“这一片是巴国,这一片是蜀国,这道横亘的大山是南山。”
嬴驷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马错:“国尉揣摩这片奇险边地,却是何意?”
“臣想谋划一场秘密战事,可立即着手。”司马错语气很是自信。
“秘密战事?尚能立即着手?”嬴驷不禁大为惊讶。
“君上,臣虽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战方略。但秦国数万精锐新军,亦当有所作为,不能闲置空耗。为此,臣欲在两年之内发动两场奇袭,拓我国土,增我人口,充实国力。”司马错显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虑之中,竟忘记了请国君到正厅叙话。
嬴驷却更是专注,盯着一片“山川”头也不抬:“奇袭何处?这里么?”
司马错手中的丈杆指向秦楚交界处:“君上请看,这条河流是楚国汉水,南与江水相距千里。江汉之间,虽是山地连绵,然却温暖湿润,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许多了。汉水之南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国西部重镇。更要紧者,房陵的房仓储粮三百六十余万斛,几于魏国的敖仓相匹。臣以为,第一战可奇袭房陵,夺过这片宝地!”
“有几成胜算?”嬴驷的声音都喑哑了。
“八成。”司马错硬生生咽回了“九成”两个字,坦然道:“其一,房陵与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国向来畏惧魏齐两国,而蔑视秦国,其最大的粮仓,不敢建在毗邻魏国的江淮之间,也不敢建在毗邻齐国的泗水之间,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姑苏地带,只因东南的越国虽已成强弩之末,却素来与楚国不和;这房陵地带,僻处两江之间的山谷盆地,与郢都所在的云梦大泽相距仅六百余里,水路运粮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国的商於郡,穷山恶水,多少年来不驻守军队。楚国认为这里最安全,便在这里修建了最大的粮仓。”
嬴驷怦然心动:“家门有大仓,好!再说。”
“其二,房陵守备虚弱,是楚国弱地。”司马错长杆一圈秦楚边界:“天下皆知,秦国的用兵路子历来是东出函谷关。楚国从来没有想过秦国会打到房陵,所以军备松懈之极,房仓只有五千辎重兵,只是用于协助粮食吐纳,几乎没有任何战力。其三,时间对我军极为有利。郢都大军要驰援房陵,山地行军,至少须十日方能到达。旬日空余,对于秦军来说,足以占领房陵所有关隘要塞。其四,楚国援军不足惧。楚国没有新军骑兵,车兵与水军又无法施展,能开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国的步兵恰恰最弱,战力与秦国锐士不可同日而语。有此四条,臣以为胜算当有八成。”
这一番透彻实在的侃侃论述,嬴驷立即掂来了分量,不禁大喜过望。但他素来深沉,面上却是振奋中不失冷静:“两成不利,却在于何处?”
“举凡战事,皆有利弊两端。”司马错的丈杆又指向了那片连绵山川:“其一,山地不利于骑兵驰骋,须得步兵长途奔袭;若遇急风暴雨、山洪爆发等紧急险情,我军兵员可能锐减。其二,奇袭贵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来就很机警的嬴驷,笑着拉住司马错的手:“还是到厅中说话,墙太薄。”
司马错恍然:“臣粗疏无礼,君上恕罪。”趁着拱手做礼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将嬴驷让在前边:“君上请。”
来到正厅,嬴驷坚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