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韩宣惠王听完苏秦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与对韩国危境的估测,已经是挽起大袖,双眼圆睁冒火,霍然而起,按剑长长叹息一声:“君毋多言,韩国若屈身事秦,天诛地灭!我韩国上下,愿举国追随先生,合纵抗秦!”当晚,苏秦便与韩宣惠王达成盟约。韩宣惠王于新郑大殿隆重宴请苏秦一行,韩国君臣众口一词,发誓合纵,永不负约。席间,宾主无不慷慨激昂,频频大爵豪饮,直到三更方散。
回到驿馆,公子赵胜与荆燕都醉到了十分,径自呼呼酣睡了。苏秦却很清醒,因为他只饮温顺的兰陵酒,不饮赵国烈酒,饶是如此,也还是脸色通红脚下飘飘然。用冷水冲过全身,苏秦酒意消去大半,便在厅中铺开那张《天下》大图,踱步端详着揣摩下面的三个大国——魏、楚、齐。六国合纵,这三国是最大的力量,是根本,三国中任何一个国家拒绝,都是合纵的失败!虽然苏秦很有把握,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知道,这三国的君主都是非同寻常:魏惠王与齐威王都是老一代国君,老辣狡黠,极难说动。楚威王虽然年轻,也是与赵肃侯同时即位的四十来岁的老资格国王了,楚国丢失房陵逼迫迁都,楚威王便决心在楚国推动第二次变法,当此之时,他愿意加盟合纵么……突然,苏秦听见一种奇异的声响,很沉闷很轻微很清晰很遥远而且似乎越来越近。对,就在地下!苏秦骤然一头冷汗,霍然起身收拾藏好大图,疾步走到剑架前取下长剑,便在厅中悠然舞了起来。河西夜路与荒野草庐,已经使苏秦不再对任何怪诞事体心怀畏惧,他要看看,这新郑驿馆有何诡异?
轻轻的,大厅深处的帷幕动了一下。苏秦眼力不好,听力却是非凡,一阵极轻的嚓嚓声已经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却似乎浑然不觉,依然在悠悠舞剑。突然,苏秦觉得身后一阵轻微异响,一个滑步转身,他竟惊讶得目瞪口呆——那面书架竟变成一扇门无声的开了!一个又黑又矮又胖的绿衣人摆着鸭步从“门”里摇了出来,一个长躬,满脸笑意:“苏子别来无恙?”几乎就在他出来的同时,那道“门”立即无声的阖上了!刹那之间,苏秦瞥见了“门”后暗影里一片白色倏忽闪了一下,显然,“门”后帷幕后都有人隐藏!
“你?,如何是你?”苏秦一下子愣怔了。
“嘿嘿,苏子做了大官,不识故人了?我是樗里疾,没错儿。如何进来的容当后说,先说正事如何?”黑矮肥子倒是笑容可掬。苏秦冷冷道:“正事?身为上大夫,如此鼠窃狗偷,办得正事么?”
樗里疾又一个长躬:“无奈之举,尚请苏子恕罪了。”
“说吧,有何正事?”苏秦指着长案:“请入座。”
樗里疾坦然就座,笑眯眯道:“苏子,六国合纵能成功么?”
“秦国已经害怕了?”
樗里疾叹息一声:“苏子,当初秦国没有重任留你,秦公深以为悔,至今犹在思念。”苏秦不禁大笑一阵:“此等没力气的话,樗里疾竟能说出来,当真一奇也!没有合纵,秦公想得起苏秦么?当初秦国不用我策,自然无须重任留我,有何可悔?苏秦不怨秦公,亦无悔当初。”
“好!不绕弯子。”樗里疾正色拱手:“秦公命我为特使,诚意邀请苏子回秦,执掌丞相大任。望苏子以强秦为根基,成就一番大业,名垂千古。”
“樗里子学问名士,当知刻舟求剑故事了。”苏秦悠然一笑:“流水已去,心境非昨,如何能以今日之志,重蹈昨日覆辙?良禽固然择木,也须持节自立。朝秦暮楚,终将自毁。耿耿此心,尚望秦公鉴谅。”
“苏子襟怀,令人感佩!”樗里疾由衷赞叹,却又口气一转:“然则六国孱弱,一团乱象,苏子明知不可而为之,岂非与孔老夫子奔走呼号井田制如出一辙?”
“此言大谬也。”苏秦大笑,连连摇头:“孔夫子逆时势而动,如何能与苏秦相比?方今天下,七大战国皆非旧时诸侯,各有变法图强之志。其中差别,唯在谁家变法更彻底更全面。目下而言,秦国当先。然则大潮汹涌,大争连绵,安知六国中没有一国超越秦国?昨日之志:苏秦欲将秦国变法之实力,化为一统大业!今日之志:苏秦欲将变法图强之潮流,弥漫山东六国,与秦国一争高下!今日昨日,苏秦皆无复辟守旧之心,惟有趁时成事之志,谈何明知不可而为之?”
“好说辞!”樗里疾不禁拍案叫好,又喟然一叹:“若秦国有抗衡先生之才,苏子之梦想,岂非终将成为泡影也?”“是么?”苏秦微微一笑:“天下大道,何惧抗衡?我这便向秦国荐举一人,其才足以抗衡苏秦,上大夫以为如何?”“果真如此?”
“绝无虚言。”
“愿闻姓名。”
“安邑张仪。”
“张仪?此人还活着么?”
“张仪者,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也!如何竟有死活之问?”
“敢问:张仪目下却在何处?”
“秦国已经瞄上张仪了,只找他不见,可是?”
“苏子慧眼,确实如此。”樗里疾坦率诚恳。
“安邑城外,涑水谷,张家孤庄……”突然之间,苏秦双眼潮湿了。
“苏子,樗里疾未能说动你,但樗里疾敬重你,告辞。”樗里疾站起身来肃然一拱,迅速消失在那扇已经打开的“门”里了。倏忽之间,一片若有所失的惆怅涌了上来,苏秦竟感到心头空荡荡的。虽然拒绝了秦国的策反,但他对秦国君臣的胸襟还是充满了敬意。一个能够真诚反省自己错失的国家,是最有力量的。这样的国家,可以错过犀首,错过苏秦,但绝然不会再失去张仪。他们已经清醒过来,已经实实在在的开始行动了。能在韩国都城如此神秘的闯到自己面前,需要花费多么巨大的努力!这是任何一个中原战国都难以做到的。看来,当初自己确实没有看错,秦国的崛起强大是很难阻挡的。若有了张仪,秦国将更是另一番气象。张仪将给这个长期闭关锁国缺乏邦交斡旋经验的西部战国,带去他独特的智慧,并一定能使秦国以非凡的气势,一举进入中原逐鹿的大战场!那时侯,苏秦的合纵大业将更加艰难,也许,还有失败的可能。如此说来,不该给秦国荐举张仪么?不!应该荐举。从个人成败而言,张仪一旦入秦,就必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谁成谁败,实难逆料。但从他们一致憧憬的天下一统大业而言,他们的目标又都是一致的,都是立志结束天下战乱,使华夏族群在统一国度里蓬蓬勃勃的富裕壮大。这是老师当初给纵横派立下的入门誓言——纵横捭阖,四海为一!老师曾经谆谆告诫:“行可殊途,心须归一。否则,纵横家将沦为诈术。”一开始,他与张仪便选择了各自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国家:苏秦志在秦国,张仪志在中原。一番风雨,他们的位置竟颠倒了过来,苏秦施展于中原,张仪却要进入秦国。期间发生的一切灾难波折,都是他们所无法预料也无法逆转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他们安排的“殊途”。从根本上说,张仪的复出也是无可避免的,你苏秦不荐举,张仪就不会出山么?果真那样,也未免过低估计秦国的索贤能力了。
“上卿何须多虑,我有破解良策。”
苏秦回身,却见大红斗篷手持长剑的公子赵胜正笑吟吟站在厅中!不禁讶然笑道:“奇也!你不是大醉酣睡了么?”“赵国骑士,等闲饮得三四坛,一坛酒岂能醉我?”赵胜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狡黠笑意:“此等小技,我早已觉察。我与荆燕大睡,就是给这黑肥子留个缝儿,看他钻进来做甚?实不相瞒,也想见识一番先生志节呢。”“公子不信苏秦?”
“不。”赵胜摇摇头:“先生是合纵策士,目下又是燕赵特使,何时不可见秦人?秦人又何时不能策反先生?阻拦秘使,如同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若先生志节不坚,早变也许比晚变更好。是以,我等只保先生全身,不阻拦先生与任何人接触。不想先生精诚若此,赵胜却敬佩之极!”
苏秦不禁赞叹:“公子如此年少,却有如此见识,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也。”赵胜做了个受宠若惊的顽皮鬼脸:“哎哎哎,这是大哥教我的,与我无关啊。”苏秦笑了:“公子方才说的破解之策,要破解何事?”
“先生向秦国荐举了张仪,却又分明担心张仪成为合纵劲敌,可是?”赵胜又骤然变得老到深沉:“我来料理此事,可保张仪不能为害。” 苏秦哈哈大笑:“公子非我,如何知我之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功名大业,岂容他人分享?”
苏秦不禁愣怔了,如此少年,却竟如此熟谙人心本性?对这种在宫廷杀戮争夺中浸泡长大的贵族公子,能解释得清楚自己的想法么?沉默良久,苏秦慨然一叹:“公子啊,不要轻举妄动。张仪只能对合纵有好处。此中奥秘,非一日所能看清。”“好吧,但依先生便了。”赵胜明亮的眼睛不断的闪烁着。
“谢过公子了。”苏秦笑道:“明日赶赴魏国,公子有成算么?”
“只要先生有成算。赵胜只保先生要见谁便能见谁。”赵胜说完,笑着一拱便去了。望着赵胜的大红斗篷,苏秦心中又蓦然浮现出樗里疾与张仪的影子。
新郑城北的迎送郊亭外,停着一支正在歇息的商旅车队。车夫们一边忙着喂马,一边架起吊锅煮饭。车队、炊烟、道边林木与熙熙攘攘的人喊马嘶完全挡住了石亭。
石亭之下,樗里疾与公子嬴华正在低声密谈。樗里疾说服苏秦的使命没有完成,却对苏秦有了贴近的了解与真实的敬重。他没有想到,苏秦竟能荐举张仪入秦与自己抗衡,更没有想到苏秦对张仪下落的判断,竟是那样的自信而明确。回来说给嬴华,这位女公子也是大为意外。从咸阳出发时,嬴华已经向大梁与名士隐居的经常地点派出了访查探马,在新郑的几天已经纷纷接到回报,都没有张仪的踪迹。嬴华顿时茫然,一时没了主意,听得樗里疾一说,大是兴奋,决意亲自到河外访查。
樗里疾与嬴华商议的是:若能找到张仪,如何动其心志?是樗里疾亲自前来?还是让嬴华见机行事?目下,樗里疾一定要赶在苏秦之前稳住齐国,自然无法与嬴华一起赶到河外。嬴华虽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公子,见识本领也都极为出色,然则毕竟没做过为国求贤这种大事。按照传统,这种事该当由国君亲自出面的。事关重大,嬴华竟一时沉吟,与平日的明朗果决大是不同。“这样吧。”樗里疾一挥手:“若情势异常,断不能错失良机,公子当相机立断!若情势正常,有成算便动,若无成算,待我赶来便是。”“好!一言为定。”嬴华心中有底,便高兴起来,举起酒碗:“上大夫身负重任,一路保重了。”便汩汩饮尽。“罢了罢了。”樗里疾举碗笑道:“长远计,争得张仪是根本,齐国是靠不住的。公子要做的,是一件布袋买猫的大事,难呢。干了!”也是咕咚咚饮了。嬴华“哧”的笑了:“布袋买猫?此话怎讲?”
“不明就里,估摸着办呗。”
嬴华不禁大笑:“呀,听说张仪利口无双,要是知道做猫,可饶不得你也!”“惭愧惭愧,谁让他躲在暗处呢?”樗里疾笑着拱手:“公子,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嬴华也是一拱,便大步出了石亭。
一声轻轻的呼哨,三骑快马便上了官道,向河外方向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商旅车队丢下了载重货车与车夫,清一色的十余骑快马簇拥着一辆轺车,也向东北大道去了。
六、秋雾迷离的张氏陵园
秋风乍起,涑水河谷满目苍黄,幽静萧瑟。
自从魏国迁都大梁,这道安邑郊野的狩猎河谷便年复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贵族与豪富巨商,都随着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华富庶竟象梦幻般消失了。秦国夺回了河西高地,占据了河东的离石要塞,安邑没有了北大门,也失去了大河天险;赵国占据了上党山地,安邑的东北面也完全敞开了。倏忽之间,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个四面狼烟的边塞孤堡!人口大减,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罗棋布的狩猎山庄,也成了蛛网尘封狐兔出没的座座废墟。每当明月高悬,河谷里的虎啸猿啼便随着习习谷风远远传开,即便是猎户世家,也不敢在夜间踏入这道河谷。
就在这样的月夜,河谷深处的松林里却亮着一盏灯火。林间小道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向着灯火走来。渐行渐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与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经清晰可见。
“吔——!张兄快来!”纤细身影惊叫着跳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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