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飘荡:“伏惟天帝兮芈商拜祭:六国多难,强秦肆虐,生灵涂炭,国将不国。今六国结盟,合纵抗秦。祈望天帝佑我社稷,保我苍生,使我六国,永世康宁……”山下六国的万千人马一片欢呼!
次日便是盟约大典。赵肃侯宣读了《六国合纵盟约》。这个盟约简洁凝练,只有六条:
六国君主,会盟虎牢,同心盟誓,约法六章:
其一,六国互为盟邦,泯灭恩怨,共视虎狼秦国为惟一公敌。
其二,秦攻一国,即六国受攻,同心反击。
其三,六国各出大军,组得合纵盟军,纵约长得赐封大将。
其四,自盟约伊始,六国与秦断绝邦交,杜绝商旅,同心锁秦。
其五,六国各派特使周旋合纵事宜,但有所请,无得拒绝。
其六,六国共视苏秦为本国丞相,赐相印,授权力,总揽合纵大局。
盟约宣罢,全场雷鸣般雀跃欢呼。“万岁合纵!”“同心抗秦!”的呼啸席卷了大河平原。趁热打铁,六国君主在行辕大帐立即歃血盟誓,在羊皮盟约上庄严的盖上了六国君主的鲜红大印,国各一份,盟约便正式告成。之后,各国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国的合纵特使,其中四个大国特使当场被君主封为高爵特使:魏国魏无忌,立封信陵君;齐国田文,已封孟尝君;赵国赵胜,立封平原君;楚国黄歇,立封春申君。第三日为最后盟会,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国议定了各自当出的盟军兵马:楚国十五万,齐国八万,魏国八万,赵国十万,燕国五万,韩国五万,共计五十一万大军。兵马议定后,举行了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间最为隆重的仪式,便是六国君主一一向苏秦授本国相印。那时侯,各国丞相的权力不尽相同,名称也各有差异,但却都是总揽国政的开府丞相。苏秦兼各国相职,自然不会是实实在在的开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种总揽邦交大事的“外相”。战国为大争之世,邦交斡旋常常胜过雄兵十万,干系邦国安危,所以丞相权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如今六国将外事大权一体交于苏秦,当真是旷古未有的同心壮举!当六颗金印光灿灿的用铜匣、玉匣各自捧出,又一颗一颗佩上苏秦腰间玉带时,乐师席奏响了庄严肃穆的《大雅》乐曲,行辕大帐觚筹交错,一片赞颂欢呼……一颗一颗的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苏秦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一个布衣之士,往往终生奔波而不能求一颗金印,朝夕之间,他却佩起了六颗相印!平静淡漠的笑容下,他竟有些恍惚了。蓦然之间,他想起了张仪,那伟岸的身躯,那洒脱的谈笑,骤然间都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张仪啊,好师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园还是去了秦国?
第八章 连横奇对
一、张仪的声音振聋发聩
六国合纵的消息传到咸阳,嬴驷君臣坐不住了!
苏秦游说之初,秦国君臣虽说也很重视并尽快的采取了对应行动,但随着各种消息纷至沓来,秦国君臣们渐渐懈怠了。山东六国累世恩仇,相互间拼杀得不共戴天,他们能同心结盟么?认真说起来,山东六国中也就魏国是秦国的老冤家,除魏国之外,秦国与任何一个国家的冲突都极为有限。近几年来,也就是夺取了山东六国以往进攻秦国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细算起来,统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几百里土地。与魏国的攻赵攻韩、齐国两次痛击魏国、楚国夺取淮北等大战相比,都可说是战国之世的小争端。山东六国果真能泯灭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对抗一个只不过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过夺取了他们几座关隘要塞的秦国?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还难。尤其是齐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个月内相继病逝,赵肃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传来时,嬴驷君臣几乎已经认定,合纵只不过是苏秦与六国的一个梦幻而已!樗里疾争取齐国无功而返,嬴驷君臣本来还颇有压力,及至这时,却是已经轻松了。司马错提出了一个大胆周密的谋划: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攻占河东的野王、上党地区,斩断赵国燕国与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后相机蚕食攻灭两国!为此,嬴驷专门召集了一次秘密会商,竟是君臣一致赞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坚持要“打生平最后一仗,否则死不瞑目!”嬴驷与司马错通融,只好让嬴虔做了前军主将,立即筹划奇袭河东——冬日用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六国竟然合纵成功了!
嬴驷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将合纵盟约并几份要件翻阅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却更是烦乱,铁青着脸在书房愣怔,竟是茫然无措。对于漂泊山野严酷磨练近二十年的嬴驷来说,这种慌乱茫然只有过一次,那就是在郿县白庄的那个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赶来接他回咸阳,嬴驷肯定是永远的崩溃了。可是,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会死而复生,又有谁能给他一条明路?嬴驷啊嬴驷,六国合纵可是比当年的六国分秦要严峻十倍不止,你当何以处之?当年的中原六国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刚韬晦缩防便度过了险关,可今日纵约长是励精图治的楚威王、实际筹划推行者更是当世奇才苏秦,仅从建立六国联军看,他们的盟约便远非昔日的任何盟约可比,你却如何应对?妥协退让么?若六国趁势压来,岂非亡国之危?硬抗么?六国军力远胜秦国数倍,分而击之可也,以一对六只能自取其辱……“禀报君上,太傅、上大夫、国尉联袂求见。”内侍连说了两遍。
“噢——”嬴驷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个人发懵?“快快快,请他们进来。”嬴虔、司马错、樗里疾三人匆匆大步进来,竟都是神色严峻。连寻常总是悠然微笑的樗里疾也铁着黑脸,鼓着腮帮,显然是咬牙切齿的样子。“公伯、上大夫、国尉,请入座了。”嬴驷平静的笑着。
“此时不能示弱,照打不误!”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来。虽然戴着面纱,但粗重的喘息与颤抖的白发却无法掩饰他的激愤:“直娘贼!秦国被欺负得还不够么?夺我河西多少年?杀我秦人多少万?丢几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么?鸟!给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马到陇西,征召十万精骑,杀他个落花流水!灭了这些狗娘养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将,一通发作如同狮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轰嗡不断。说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骂竟仿佛是宣泄了每个人共有的愤懑,嬴驷三人的心绪竟是平静了许多:“公伯且请息怒,此事还当认真计较才是。”嬴驷声音很轻柔,充满了关切。
“君上,兵家相争,不得意气用事。”司马错神色肃然,一字一顿道:“臣以为,敌已有备,当立即停止奇袭河东之筹划。六国合纵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变。如何应对?当一体计议,绝然不能逞一时之快而误大计。”嬴虔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却只是不说话。他是个内明之人,素来欣赏铮铮硬汉,服有真见识的能才。司马错的耿耿直言他虽然大是不满,却也知道不能凭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气呼呼的大喘。
“上大夫以为呢?”司马错一番话已使嬴驷悚然憬悟,他想仔细听听各种说法。“三百年以来,秦国便是中原异物。”樗里疾少有的满面寒霜:“山东六国相互征战惨杀,远胜于与秦国之冲突。然则,从无天下结盟共同对抗一国的怪事。而今六国合纵出,表明中原战国自来便视秦国为蛮夷异类,必欲灭之而后快。秦国弱小,他们不放过。秦国强大,他们更不会放过。他们对秦国又蔑视,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惧。长远虑之,中原战国是秦国永远的死敌!无论秦国如何力图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将视秦国为可怕的魔鬼。”樗里疾喘息了片刻,转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国已经面临立国三百年以来的最大危机,须对通盘大计一体权衡,与中原战国做长期周旋,万不能掉以轻心。一步踏错,秦国便有灭顶之灾。”殿中气氛骤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压力却更为沉重了。嬴驷轻叩书案:“时也势也,计将安出?”
良久沉默,樗里疾终于笑了笑:“君上,臣荐举一人,可通盘斡旋。”
“噢?快说!”嬴驷急迫,嬴虔与司马错也猛然一齐盯住了樗里疾。
“张仪。君上还记得否?”
“张仪?在哪里?”嬴驷说着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张仪已经在咸阳了。”樗里疾悠悠一语,嬴驷君臣三人却都是吃了一惊。嬴虔先急了:“你这个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闷住!”樗里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胶,张仪对秦国疑虑未消,得有个缓头呢。”“疑虑?”嬴驷困惑道:“秦国与张仪毫无恩怨瓜葛,比不得苏秦。再说,我等君臣对张仪追慕已非一日,诚心求贤,他有何疑虑?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里疾徐徐道:“君上不知,这张仪本是老魏人,对秦国最是偏执蔑视。当年苏秦选了入秦,张仪则宁可入魏入齐再入楚,也没有想到过来秦国,此其一。”“鸟!”嬴虔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山东士子老毛病,不足为奇。”樗里疾道:“张仪大挫,为母亲守陵三年。期间苏秦复出,发动合纵,方促张仪重新思谋出路。臣将离开齐国时,苏秦派人送来一筒密柬,举荐张仪入秦。”
“如何?苏秦举荐张仪?”这次是司马错惊讶了。
“不足为奇。”嬴驷微微一笑:“一个人天下无敌,也就快没有价值了。张仪呢?”“张仪知道苏秦向秦国荐举了他,却没有立即动身入秦。然则,张仪又断然拒绝了不明势力的胁迫诱惑,拒绝前往别国。最后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阳静观。此间多有蹊跷,以臣之见,仍是张仪心存疑虑,要踏稳脚步,怕重蹈入楚覆辙。”“直娘贼!”嬴虔粗重喘息着骂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罗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处置方为妥当?”嬴驷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要解此扣,须得稳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计?”嬴驷笑了。
“君上稍侯,臣谋划便是。”樗里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色降临,咸阳尚商坊便成了河汉般璀璨的不夜城。
虽说是一国君主,嬴驷却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特殊的商区。他只熟悉咸阳的国人区,熟悉那里的肃穆凝重,熟悉那里的井然有序,虽然尚商坊早已经是名声大噪,嬴驷却从来不屑于光顾。在他想来,无非就是十里长街一片店铺,还能有甚?商鞅变法后一反秦国传统,大重工商,在嬴驷心目中,这也只是商君增加国赋的一条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办绿街,将卖色卖身也纳入国家商贾征税一样。他没有想到,即位后尚商坊的赋税收入却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国库总赋税的四成,一举超过了魏国齐国的商市赋税!嬴驷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经过樗里疾的一番条分缕析,嬴驷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贾,在秦国已经变成了与农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经变成了富国强兵不可或缺的栋梁行业。在农战立国的老秦人眼中,这不啻是悄无声息沧桑巨变!谁能想到,商鞅撒播的这片种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长为支撑秦国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嬴驷萌生了来尚商坊一睹风采的念头。想归想,却终是忙得没有成行。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的将他领出宫来,一身布衣,一辆轺车,从一条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驶进了这汪洋恣肆的灯火大海。嬴驷实实在在的惊讶了——衣饰华贵的人流、豪华讲究的店面、辚辚穿梭的高车、鞍辔名贵的骏马、明目皓齿的丽人、色色各异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浓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驷第一次在如此广博的人间财富面前目眩神摇,第一次在农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骤然之间,嬴驷竟是忘记了布衣出行的目的,只顾痴痴的打量着眼前流动着的每一件新鲜物事。“公子,前面就到了。”轺车驶入了通明幽静的一条大街,驾车的樗里疾才第一次开口。“闹市之中,这条街如此幽静?”嬴驷看见几家门厅黄澄澄的大铜柱下都站着几个须发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宫中的老内侍多了胡须,华灯大明的门前却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这条街全是老字号酒肆客寓,车马场都在店后。为了方便,客人都从车马场偏门出入。这大门,便只有贵客光临用一下了。”樗里疾笑着低声解释。
“哪?从何处走?”
“今日布衣,偏门妥当。”
樗里疾祖籍本陇西戎狄,驯马驾车倒还真有一手。只见他将两马轺车轻盈的拐进店旁的一条说是小巷其实却也很宽阔的车道,竟是从车马穿梭如流中,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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