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虎牢关六国会盟圆满告成,六国君臣皆大欢喜,一时间豪情张扬弥漫,对秦国竟是前所未有的蔑视。苏秦也正沉浸在喜悦兴奋之中,便禀明纵约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阳看望年迈的老父。楚威王与五国君主赞叹苏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赏赐了许多的金玉珠宝,许苏秦在省亲之后着手组建六国联军。行程既定,苏秦便与四大公子议定:一个月内分头确定各国军马数目,一月后在大梁会商联军事宜。一应安排妥当,苏秦便于大典次日起程向洛阳而来。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马车队!荆燕统率的六国铁骑护卫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个不同的方阵色块,燕赵韩在前,魏齐楚殿后。中央是壮观的六国丞相仪仗与苏秦的华贵轺车。最后则是一千铁骑护卫下的一百多辆满载各种礼物的牛车。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号角呼应,烟尘连绵二十余里!
在洛阳东门外山头观望的老太师大是惊叹:“纵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声威?壮哉苏秦!夺尽天下风光矣!”正在辚辚推进,荆燕飞骑来报:“周室太师颜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苏秦下令:“铁骑仪仗分列两厢,单车拜会老太师!”
荆燕一声令下,仪仗骑士哗然分开,苏秦轺车辚辚驶出。
太师颜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见仪仗旗帜分列,便知苏秦将出,连忙带领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臣与几名少年王子肃立道中,及至轺车驶到面前数丈许,颜率虽然老眼昏花,却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铜轺车由四马驾拉,六尺车盖下站着一人,一领大红绣金斗篷随风舞动,六寸玉冠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绿色光泽,腰悬极为罕见的古铜长剑,灰白的须发飘洒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镌刻在黝黑丰满的脸膛。老颜率久经沧海,见过的国君权臣不计其数,内心却也暗暗惊叹:“苏秦气度,胜似王侯!不想王畿衰败,洛阳却出了此等人物,当真异数也!”思忖间拱手高声道:“周室太师颜率,率诸王子与贵胄重臣,恭迎六国丞相——!”周室礼制:天子太师位同大国诸侯,苏秦这六国丞相是要低几个等级的。然则天子名存实亡,天下战国也多已称王,这礼制也就无法维持了。于是,在邦交周旋中大家便心照不宣的将礼遇对等起来,君对君等礼,臣对臣等礼。苏秦自然熟谙其中奥秘,见周室太师在前,便从容下车拱手道:“在下苏秦,见过老太师了。”他自觉的不称官身名号,将自己降低一格,为的是要在天子的洛阳王畿、自己的故土之上显示出尊王姿态,否则,洛阳国人便会很不高兴的。
老太师对此等周旋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眼前这个炙手可热的显赫人物的谦逊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真,便肃然还了一礼,高声道:“郊迎三酒——!”
一个老内侍躬身捧来一个红锦铺底的青铜托盘,颜率亲自捧起一只诸侯等级的青铜大爵:“此乃天子特赐之郊迎王酒,为丞相洗尘接风!”苏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便双手接过:“苏秦谢过天子恩典!”便举爵饮尽。连续三爵,郊迎礼节便告结束。按照已经大大简化了的时下礼仪,苏秦的仪仗护卫缓缓跟进三五里便停了下来,由周室仪仗护卫着苏秦到洛阳东门觐见天子。周显王破例的摆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仪仗!虽然事先已经修补了一番,也仍然是破旧不堪:旗帜暗污了,斧钺锈蚀了,盔甲破损了,仪仗所需要的雄壮猛士更是没有了。虽则如此,毕竟是旌旗招展,斧钺成列,背后衬着沉沉壮丽的洛阳王宫,远远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壮阔。见苏秦轺车仪仗到来,司礼大臣连声高宣,乐师们便奏起了《天子韶乐》,舞女们便在大红地毡上展开了优雅的《八佾之舞》,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颂》中封赏功臣的《赉乐》,悠扬庄重的歌声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天作高山 地作四极
济济多士 惟周之命
封于太庙 大哉之恒
刻于青史 日月之名
周显王坐在四面垂帘、侍女簇拥的王车之中接受了苏秦的大礼。他早已经忘记了苏秦的年龄相貌,看见一个须发灰白的红衣人躬行大礼,竟是感慨中来:“卿白发建功,若我朝开国大贤太公望,堪称暮年佳话矣!”站在王车边上的颜率大是着急,隔帘提醒道:“是英年,不是暮年。”偏在此时周显王来了精神,竟是悠然一叹:“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强如英年多矣!”颜率正在难堪无计,苏秦却高声道:“天子圣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当英年之名。”周显王高兴的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宣天子诏书——!”老太师担心天子再犯糊涂,连忙宣读了天子的嘉勉诏书,宣布了对苏秦的诸多赏赐,这场隆重的礼仪,便在天子王车回城的车轮声中结束了。
带着自己的仪仗铁骑驶上新修的大道时,苏秦不禁感慨万端!
洛阳东门通往苏庄的路,本来只是一条几尺宽的小道,两边便是纵横交错的井田沟洫。春耕之时,田野上炊烟袅袅,秋收之后,便是满目苍黄。但在苏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记的,却是田野里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冬天,那呼啸的北风,那掩埋了一切崎岖坎坷的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那一盏豆大的昏黄灯光,那忠诚守时的大黄,那神秘的红衣巫师的鼎卦……在苏秦的记忆中,许许多多的东西都简化了,模糊了,只有修业的大山与这洛阳郊野的寒冬永远凝固在他的心中,永远的不能消失!遥遥望去,那座茅屋已经看不见了,庄外那片熟悉的树林也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平整枯黄的田野与一座隐隐可见的壮丽牌坊。熟悉的三尺小道,变成了三丈宽的平坦大道,两排松柏夹道,竟是比许多中小诸侯的园林大道还要壮阔!苏秦皱起了眉头,心头竟空落落的。归乡省亲,不能说没有衣锦荣归的想头,但更重要的是:苏秦要最后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温一番那熟悉的痛苦与萧瑟孤愤的苦修,在他将永远投身宦海权力而不再回头的时候,他需要清醒的重温这种痛苦!在洛阳故乡,只有老父与茅屋,是他恒久的精神支柱。而今,这一切却都变了模样,权力竟是那样迅速那样不由分说的抹去了坎坷苦难的印迹,他只能毫无选择的接受荣耀财富与膜拜赞颂。六国君主赐给他那么多财宝,能拒绝么?府库空虚的周天子将苏庄全部翻新,能拒绝么?不能。既然将自己镶嵌进了权力的框架,就必须接受权力框架的规则——享受权力带来的财富荣耀,而远离旷达洒脱的无羁境界。“草民拜见丞相!”“六国丞相万岁!”
突然,苏秦被一片喧闹欢呼惊醒!原来,在新修的大道尽头,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坊前的空阔场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庶民百姓。他们叩头欢呼,一片兴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种荣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们都是苏家的乡邻,秋收过后农人们都搬进了城里,如今竟是涌出王城聚集到这里,要一睹故乡大人物的风采,每个人都是由衷的兴奋,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业一般,拳拳之心,苏秦不禁悚然动容!“父老兄弟乡邻们,苏秦如何当得如此大礼?请起来吧——”
苏秦在轺车上团团打拱,声音却淹没在成千上万人的礼拜欢呼中。苏秦只得跳下车来,一个一个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着老人们惶恐不安无所措手足的样子,苏秦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突然,苏秦对身后的荆燕高声道:“荆燕兄,每个乡邻一个金币!快!”荆燕疾步唤来总管交代,片刻之间,便有几百名军士仆人开始向国人乡邻赏发金币了。
捧着刻有各国王室徽记的极为罕见的金币,人们更是欢呼潮涌,“万岁”之声竟是震动原野!然则,老周国人却在这时显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礼法教养,领得赏金者有了永远的念想,达到了“观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后边;没有人维持督察,欢呼雀跃中却是井然有序的走过赏金台,没有一个人企图多领赏金。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苏秦面前整整过了一个多时辰,仅仅是不断点头拱手,偶尔与熟悉的乡邻寒暄几句的苏秦,却是嗓子也沙哑了,胳膊也酸麻了。
将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萧瑟清冷的秋风掠过,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顿时空荡荡了。牌坊脚下,依然有几个人匍匐在地,衣饰鲜亮华贵,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苏秦大是奇怪,紧走几步拱手问道:“诸位乡邻,可是没有领得赏金?”一个青年猛然抬起头来:“二哥!我是苏厉,大嫂硬是让我等跪接丞相呢!”苏秦听见小弟弟尚带少年气息的熟悉声音,惊喜笑道:“苏厉?快起来!你是苏代了,起来起来!纵是丞相,当得兄弟如此大礼么?”苏厉苏代一边笑着爬起,一边向依然匍匐在地的两个妇人做着鬼脸。苏秦仔细一看,不禁噗的笑了出来——两个女人都穿着大红吉服,珠玉满头灿灿生辉,却早被万千人群堽起的尘土弄得一片脏污,直是贵夫人在田野里翻滚之后的光景!
苏秦不禁莞尔:“大嫂嘛,何故前踞而后恭啊?”
为首妇人将头在地上撞得咚咚响,高声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岂敢不敬?”一声“小女子”,苏秦不禁哈哈大笑:“大嫂公然景仰权位金钱,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请起吧。”大嫂抬头,黝黑的一张胖脸,鬓发沾着汗水,却也掩盖不住细密的皱纹,竟是大经了一番风尘沧桑的模样!苏秦不禁惊讶了,大嫂原本是丰腴白嫩风风火火的一个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恶之分明,都在那不断变换的热辣辣与冷冰冰中淋漓尽致的显示出来。从心底里说,苏秦对这个大嫂的感受是复杂的,甚至是苦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锦上添花,从不做雪中送炭的善举,然则一旦你翻了过来,她却又是明明朗朗的对你恭敬,绝没有那种痛苦的揪心的嫉妒与愤怒,曾几何时,大嫂变成了一个辛苦劳作的妇人相?苏家一定发生过重大变故!“叔叔真粗心,还有一个人呢。”大嫂笑着扯扯苏秦衣襟,嘴向旁边一努。苏秦恍然,还有个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两步想扶起妻子,却是怎么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声道:“起来吧,成何体统?”大嫂便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哟!叔叔心疼妹妹呢,快起来吧。”妻子站起便低声嘟哝了一句:“是大嫂强拉我来的。”便低着头不再说话。大嫂乐呵呵笑了:“哟哟哟!妹妹真是呢,平日总说想叔叔,如何功劳便是我了?”苏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叔叔难堪而圆场,雄辩的苏秦对这种家事纠葛,却是素来无可奈何,便哈哈一笑:“走吧,都上车,回家了。”又回身对荆燕吩咐道:“荆兄便率军士们在这里扎营,等候三两日。”荆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几日无妨,大梁约期一个月呢。”五辆轺车与长长的财宝牛车启动了,辚辚隆隆的驶进了功臣牌坊后的苏庄大道。轺车刚到一字六开间的高大门楼前,苏秦便闻“汪汪汪”一阵狗吠,一只大黄狗竟带着显然是挣断了的铁链冲了出来!三个仆人跟在后面惊慌失措的喊着追着。
“住手!”苏秦猛然一声高喊,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了下来迎着大黄跑了过去。大黄喉头呜呜着哗朗朗冲到苏秦面前,一个直立便扑到了苏秦怀里,长长的舌头在苏秦脸上猛舔!苏秦紧紧的抱住大黄,一任那热烘烘的舌头刮舔着脸上的风尘:“大黄啊,你瘦了,老了,看看,胡须都有白了……”猛然,心头掠过大黄叼着饭包在雪野纵跃的矫健身姿,苏秦不禁哽咽了,细心的为大黄卸下了粗大的铁链,拍拍大黄的头:“大黄啊,自今日起,没有人敢再用铁链拴你了,苏庄是大黄的地盘,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黄一动不动的听着,那双幽幽发光的大眼分明流出了两行眼泪,眼角的短毛湿漉漉的,喉头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心中一阵热流,苏秦不禁又紧紧抱住了大黄!
猛然,大黄挣脱了苏秦怀抱,“汪汪”叫了两声,便叼住苏秦斗篷往庄内扯。苏秦笑道:“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着大黄进了庄门。一瞄之间,苏秦发现一切布局照旧,却都变成了新房子,心中便不禁一沉!大黄领着苏秦曲曲折折的来到了水池边父亲的小院子,蹲在门口便“汪汪汪”叫了三声,只听屋中一声苍老微弱的咳嗽,大黄便呼的蹿了进去。走进幽暗的大屋,一阵浓浓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年轻的侍女正在燎炉上煎药,见苏秦进来连忙站起行礼:“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药。”苏秦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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