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这日三更时分,恰逢张仪车马辚辚的归来,楚使便拦住轺车大喊:“丞相何其健忘啦?房陵盟约已定,何日交割啦?”尖锐悠长的楚调竟使护卫甲士轰然大笑起来。
张仪下车笑道:“特使何其性急也?一则,我王狩猎未归,王印未用。二则嘛,楚国尚未履约,房陵如何交割?”
楚使急道:“楚国如何没有履约啦?”
张仪淡淡道:“楚王承诺退出合纵,并与齐国断交,退出了么?断交了么?”
楚使红着脸道:“楚王说:那是交割房陵之后的事情啦。”
张仪冷冷道:“盟约是双方订立,如何只凭楚王一面之词?回去问明,楚国若已经退出了合纵,且与齐国断了邦交,我自然会交割房陵之地。”
楚使一时愣怔,竟是无话可说。张仪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
万般无奈,楚使又等了十多日,总想见到秦王澄清此事,可无论如何也见不上。楚使无法,只好又守候在丞相府门前,好容易等着了张仪,张仪却反倒笑着问他:“如此快便回来了?想来楚国已经退出合纵,也与齐国断交了?”楚使结结巴巴道:“丞相大,大错啦。我没,没有回郢都啦!”张仪哈哈大笑:“那就是说,楚国不打算要房陵了。也好,我也没有那么多土地送人呢。”楚使愣怔间黑着脸喊起来:“你,你是丞相啦,说话不做数啦?”张仪揶揄笑道:“芈槐还是国王啦,他都不做数,我如何做数啦?”楚使还要搅闹,张仪大袖一拂,又径自去了。
绝望的楚使只好星夜离开咸阳,南下回郢都了。
楚使刚走,嬴华便来禀报:郢都商社飞鸽快讯,苏秦已经赶到楚国,说得楚怀王几乎就要反复了回去,立誓拿不回房陵便与秦国血战!末了嬴华嘟哝道:“我就不明白,你一说芈槐就转过来,苏秦一说芈槐就转过去,是芈槐颟顸糊涂,还是你俩嘴巴厉害?”张仪哈哈大笑:“如此看去,缺一不可也!”嬴华担心道:“假若楚国真转了,丞相大哥岂非劳而无功?”张仪笑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横对合纵,绝非一两个回合能见分晓的。这是长期较量,从宫廷到战场,从邦交到内政,须得拼尽全力,持之以恒的周旋,方能最终战胜对方。合纵初立,若能一击即溃,那你也忒小瞧我那师兄了。”嬴华笑道:“哟,那我这行人可就做老了呢。”张仪呵呵笑道:“青衣小吏做白头,苦差使呢,后悔么?”“你才后悔呢。”嬴华骤然满面通红,粲然一笑,回身便走。
“哎,你这个行人,回来。”
“有事么?”嬴华转了回来,脸颊上红晕犹在。
“请教了:王族中可有待嫁的公主?”张仪悠然的踱着步子。
“你要做甚?”嬴华猛然警觉起来,眼睛一转却又揶揄笑道:“若是丞相大哥想做王室快婿,我倒是可以帮忙。”
“那好啊,说来我听听,几个?年齿?相貌?艺能?”
“哼哼,你是买牲畜么?不知道!”嬴华黑着脸一跺脚便走了。
张仪愣怔片刻,径自哈哈大笑:“张仪张仪,你好蠢也。”便走进书房去了。
暮色时分,绯云前来送饭,却见幽暗的书房里晃悠着张仪长大的身影,竟是他一个人在默默的踱步沉思。绯云点亮了纱灯,在一张空案上摆好了饭菜:“吔,老爷大哥,用饭了。”恍惚坐到案前,张仪突然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来着?”绯云憋着嘴道:“吔,是老爷大哥嘛,饭来了,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呢。”张仪拍着绯云的头哈哈大笑:“绯云啊绯云,我看这可人的小女人最厉害,否则,勾践怎么拿西施郑旦做灭敌利剑呢?”绯云娇嗔道:“呸呸呸,你老爷是夫差,我可不敢做西施呢。别瞎说了,吃饭吔。”张仪拿起玉著,却向书案一努嘴:“请长史来,将书简誊清存底,立即呈送秦王。”
绯云走过去一看,书案上摊着一长卷竹简,简上墨迹方干,显然是刚刚写成。绯云连忙去请来执掌机密的长史。长史问过张仪,便卷起竹简到缮写房去了。
晚饭后,张仪正在书房端详楚国地图,宫中内侍便匆匆来到,宣召张仪立即进宫。张仪没有片刻耽搁,上得轺车便从府门斜对面的宫墙偏门进了王宫。内侍没有领他去经常议事的偏殿,却径直将他领到了大书房。张仪自然清楚,到了这里,便是秦惠王要与他单独密谈了。
秦惠王正在用饭,眼睛却盯着面前的长卷竹简:
积羽沉舟 长破合纵臣张仪顿首:臣从楚国归来,尝思楚芈槐之反复,以为连横破合纵乃长期之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极而言之: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将永为纠缠!有鉴于此,臣出八字对策:积羽沉舟,长破合纵。即不求一次摧毁六国盟约,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长此以往,六国间积怨日深,合纵则不攻自破也。鸿毛虽轻,积多可沉舟,此所谓积羽沉舟也。以臣之见:燕国与秦无旧仇,可嫁公主而结好;齐国偏远,可尊其虚号而结好;楚国贪婪,可以利诱之,使其不断反复,从而自外于合纵;三晋与我接壤,可软硬兼施,胁迫之分化之。若如此,则合纵必可流于无形矣! 看到张仪的上书,秦惠王第一个感觉就是惊讶。连横本来就已经是惊世奇策,且一次出使就动摇了楚国,张仪的斡旋才华与连横的威力,已经使秦国朝野刮目相看了。谁能想到张仪在一次出使之后,竟能举一反三,提出更为明晰可行的连横策略?一眼看完,竟是顾不上用饭,秦惠王立即便派内侍宣召张仪。
“我王如此勤政,秦国便大有可为了。”张仪笑着走进来深深一躬。
秦惠王一推鼎盘便站了起来:“勤政算甚来?没有长策大谋,还不是越忙越乱?来,丞相这厢坐了。”说罢便回头吩咐:“上茶。”待张仪坐定,秦惠王拿过案上长卷,不断轻弹着慨然赞叹:“读丞相上书,直如醍醐灌顶,快哉快哉!”
“我王认同,张仪倍感欣慰。”
“积羽沉舟,长破合纵。有此八个字,当真是点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轻叩书案,击节吟哦:“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便永为纠缠……不求一次摧毁,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丞相可谓一举廓清迷雾,字字力敌万钧哪!”
“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忧虑呢。”
秦惠王少见的大笑起来:“丞相啊,对六国的各种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细揣摩一番了,定策难,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张仪不禁喟然一叹:“六国若有一王如此,苏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触动心思,饶有兴致的问:“若苏秦当年为我所用,卿当如何?”
“一如苏秦,六国合纵。”张仪没有丝毫犹豫。
“连横并积羽沉舟之策,苏秦可能提出?”
“苏秦大才,张仪不疑。”
“结局若何?”
“我固当败。”
“何以见得?”
“时也势也。苏秦在秦,苏秦胜。张仪在秦,张仪胜。”
“莫非苏秦不明此理?”
“非苏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丞相之言,却令人费解。”
“仁政井田不可复,孔孟毕生求之。六国旧制不可救,苏秦全力救之。事虽相异,其理同一。孔孟为天下求一‘仁’,苏秦为天下求一‘公’也。”
“强力大争,焉得有公?”
“给六国一个如同秦国一般重新崛起的时机,还天下大争以同一起点,此谓‘公’也。奈何六国不争,苏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五、媚上荒政杀无赦
这一夜,君臣二人密谈到五更刁斗方散。
张仪出得宫来,但见薄雾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索性弃车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宫墙偏门,却见长街树下黑糊糊一片蠕动!张仪虽然吃了一惊,却是胆色极正,大步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群肥牛当街倒卧,悠闲的喷着鼻息倒嚼,旁边一张大草席上,却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条呼噜鼾睡的汉子。张仪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喝道:“嗨!醒醒了!当街卧牛犯法,知道么?”一个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连连打拱做礼:“军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汉,只草草住得一夜,明日献了寿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张仪见是个白发老人,便先软了心肠,温和问道:“寿牛?甚个寿牛?给谁献寿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军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县连年大熟,都是托王家圣明福气。今年少梁县要给秦王祝寿,每村献一头寿牛咧。”
张仪听得大是诧异——献耕牛祝寿,这可当真是天下头一份!
那时侯,耕牛比黄金还贵重,除了国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谁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寿?再说,张仪身为丞相,尚丝毫不知秦王有祝寿之举,山野庶民却如何这般清楚?心思闪烁间张仪笑道:“你等是王室贵戚,好福气呢。”一个粗壮汉子连忙摇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个汉子抢着道:“秦王寿诞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么!不知说几多遍了,少梁谁不知道?”张仪笑问:“那这个人肯定是大贵人了?”汉子正要说,精瘦老人低声呵斥道:“一边去!胡咧咧个甚?”回身对张仪躬身笑道:“他是个半瓜,信不得,寿牛自是庶民诚心献纳了。”张仪笑着连连点头:“那这寿牛,就是全村人花钱买的了?”“错咧错咧!”一个汉子高声道:“出钱买牛,那能叫献牛祝寿?这牛可是咱家自个献上的!”张仪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献牛祝寿,不就没有耕牛了?”那汉子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却竟是硬生生回过身去了。老人叹息一声道:“军大人,看你也是个好人,就莫再问了。王家圣明,子民祝寿,左右不是坏事了。”
张仪思忖着笑道:“倒也是,不说了。老人家,秦国向来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寿牛赶到南市去,那里有牛棚。哎,可不要说在这里碰见过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声下令:“走!吆起自家牛快走!”
汉子们卷起了草席,一片“得儿起!得儿起!”的吆喝声中将耕牛赶了起来。突然,一个汉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便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坏)咧哈(坏)咧!牛拉屎咧!”一个汉子惊恐的叫了起来。
秦人都熟悉与日常衣食住行有关的律条,“弃灰于道者,鲸。”便是谁都刻在心头的。将柴火灰随意倒在路边,都要给脸上烙印刻字,何况牛屎?更何况在王宫与相府间的天街上?一时之间人人惊慌。
“慌慌个甚?都脱夹袄!快!”精瘦老人厉声命令。
十多个粗壮汉子齐刷刷脱下了厚厚的双层布衣,这便是“夹袄”,春秋两季的常衣。见汉子们已经脱了夹袄,老人指点着低声吩咐:“你等几个包起牛粪!你等几个擦干净街道!狠劲儿擦!”汉子们二话不说,在飕飕凉风中便光着膀子忙活了起来。老人回头对着张仪深深一躬:“军大人,我等草民为王祝寿,无心犯法,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莫得举发,我全村十甲三百口多谢大人了!”说着便“噗嗵!”跪到了地上,其余汉子们也光膀子抱着牛屎夹袄一齐跪倒:“我等永记大人大恩大德!”
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连忙扶起老人:“人有无心之错,既然已经清理得干净,又脏了衣服,还受了冻,我如何还要举发?老人家,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嘘着与汉子们牵牛走了,静谧的长街传来噗沓噗沓的牛蹄声,张仪的心也随着一抖一抖的。寒凉的晨风拍打着衣衫,恍惚间张仪竟忘记了身在何处,痴痴的兀立在风中,一直凝望着牵牛的农人们远去。
“丞相,早间寒凉,请回府歇息吧。”家老早晨出门,见状连忙跑了过来。
回到府中,张仪竟是不能安枕,觉得少梁献寿牛这件事实在蹊跷,又隐隐觉得“寿牛”后边影影绰绰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只是他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是否应该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应该由他提出?古往今来,那个帝王不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虽说秦惠王是个难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他内心没有这种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劝谏岂非自找无趣?然若佯装不知,却又于心何忍?
虽然不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张仪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纵横家的本色,便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可眼下的这种情势,他却是两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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