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苏秦素来不谙兵家,甚至连张仪那种对兵器军旅的好奇兴趣也没有。但生于刀兵连绵的战国,那个名士对军旅战事都会有些基本了解。苏秦了解秦国,也了解六国,自然不会象六国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苏秦仍然认为,这场大战至少也有六七成胜算。兵力上,六国是绝对优势。将才上,秦国有司马错。楚国的子兰统帅四十八万大军虽然差强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赞,当不会有大的失误。纵然如此,苏秦还是极力主张设置了六国总帐,为的就是让通晓军旅战阵的四大公子起到关键作用,弥补六国大将的平庸。令苏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个个可以为将,偏偏的个个都没有做将,却不约而同的被国王任命为“阵前监军兼合纵特使”,便与苏秦共同组成了这座六国总帐。 
  “噢呀呀,武信君好兴致,看日头落山了?” 
  “春申君啊,”苏秦回身笑道:“你看这长河落日,军营连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战马萧萧,当真令人感慨万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个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个感慨来呢。”春申君笑着笑着猛然便压低了声音:“噢呀武信君,我总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着诙谐机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样子,苏秦不禁笑了。 
  “子兰为六国总帅,虾蟹肉了,硬壳一剥全完!噢呀,我看要让信陵君做总帅,这一仗可是六国大命了!” 
  “虾蟹肉?好描画也。”苏秦不禁莞尔,笑容却又一闪而逝:“按照合纵盟约,出兵多他国一倍者为统帅,却是有何理由换将?” 
  “噢呀,我是百思无计了。你是六国丞相,执掌总帐,不能想个妙策了?” 
  “临阵换将,事关重大,晚间与信陵君一起议议,再做定夺吧。” 
  此时一阵马蹄如雨,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骑不约而同的飞马而至。三人腾身下马,一色的斗篷高冠软甲长剑,高声笑谈着联袂进入辕门,竟是一阵英风扑面而来。 
  “四大公子人中俊杰,当真是军中一景也!”苏秦遥遥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发统大军,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鸣惊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说辞来?”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苏秦拱手道:“诸位请进帐,今日尽兴了。” 
  苏秦总帐没有将帅气息:将台令案兵符印剑,帐外聚将鼓,帐内将军墩,这些威势赫赫的东西统统没有;一圈六盏与人等高的硕大风灯,将大帐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上,六张长案排列成了一个马蹄铁般的半圆;每张长案上都已经是鼎爵盆盘罗列,连同案旁三个酒桶与一个跪坐的侍女,每张大案都形成了一个单元。苏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尝君春申君居右。 
  苏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来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显得神采飞扬,大手一挥:“无忌借地主之便,代为武信君绸缪,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国菜三国酒:楚鱼、齐鸡、魏麋鹿,赵酒、燕酒、兰陵酒。谁个另有所求,立时办来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头盯着满案鼎盘,笑叫道:“噢呀呀,满案珍奇,我倒真想叫个秦苦菜来啦!”众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请武信君开席了。” 
  所谓开席,便是打开席间最主要的食具,而后再举爵致辞开宗明义。苏秦闻言笑道:“信陵君办事,总是有章有法。”说着拿起手边两支精致的铜钩深入鼎耳之下,将热气蒸腾的青铜鼎盖钩起,再连铜钩一起置于侍女捧来的铜盘中;而后便举起已经斟满的铜爵,环视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纵得遇四大公子,苏秦之幸也!蒙诸君鼎力襄助,终得大军连营。久欲聚饮,竟是跌宕无定。今日一聚,终生难得!来,为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此一爵!” 
  “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五爵相向,尽皆一饮而尽。 
  苏秦笑道:“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开怀畅饮,无得拘泥也,鸡鱼鹿,来!”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莹光洁的象牙箸点着铜盘中红亮肥大的烤鸡,惊讶地嚷嚷起来:“孟尝君啊,我楚国鸡才鸽子般大,这齐国鸡如何这般大个?这能吃么?” 
  “楚国倒有何物是大个儿了?”孟尝君哈哈大笑道:“你说的‘鸽子’,原是越鸡。齐国鸡呢,原是鲁鸡。庄子说了:‘越鸡不能孵鹄卵,而鲁鸡固能矣。’说得就是这越鸡小,而鲁鸡大。越鸡细瘦肉精,宜于陶盆炖汤。鲁鸡肥大肉厚,宜于铁架烧烤。这烤整鸡可是我齐国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软香,大快哚颐,满嘴流油。来!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对了!”孟尝君两手抓住两只鸡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只鸡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却突然拍案:“噢呀呀,来劲啦!”丢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张口狼吞,几口下去,便腮边流油噎得喉头咯咯响。众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劲儿憋着笑意,连忙用打湿的汗巾沾拭他满脸的油渍。春申君抚摩着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尝君笑得连连拍案:“快,大葱!最,最是消噎爽气。”说着便拿起铜盘中一根肥白的大葱,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却叫了起来:“噢呀呀,不爽也罢,辣死人了!” 
  轰笑声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齐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诸位且看我楚国人如何吃鱼了?”说着拿起象牙箸,便扎住了铜盘中一条金色小鱼:“噢呀,看好了,此乃云梦泽小金鱼,鲜嫩清香,可偏是鱼刺极多了。”说话间几条小金鱼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口,只见春申君文雅的闭着嘴唇,只是腮帮在微微蠕动,银丝般的鱼刺便从他嘴角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片刻之间,几条小鱼竟是全部下肚! 
  四个人都饶有兴致的瞅着春申君,及至鱼盘顷刻干净,竟是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鱼盘,却没有一个人敢下箸。春申君乐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个儿肥鸡,可有这般风味了?少不得呀,我要为诸位操劳一番了。”说着对几个侍女笑道:“将案上鱼盘,都端到那张空案上去了。”又对自己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鱼刺了。”那名黄裙侍女飘然过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飞,须臾之间竟是连剔出四盘鱼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盘中整齐码放的精细肉丝竟是丝毫不乱! 
  “噫——!”最年轻的平原君长长的惊叹一声:“楚人如此吃法,天下还有鱼么?” 
  哗然一声,满帐大笑。苏秦悠然道:“民生不同,这南北便各有专精,联体互补,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锅肉粥!譬如赵胜,生就的马肉烈酒,要是吃小鱼,饮兰陵酒,只怕一筐鱼一车酒也没个劲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顿几多马肉?几多烈酒了?” 
  “看如何说法?草原与匈奴大战,一次战饭,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几多了?” 
  信陵君笑道:“骑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赵酒么?”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满腔烈火?” 
  “噢呀好!赵酒一爵,干!”众人轰然笑应,一齐大爵饮下。 
  信陵君道:“为了这赵酒,楚国还和赵国打过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晓?” 
  春申君皱眉摇头:“噢呀大仗小仗不断,这酒仗,可是不记得了。” 
  “久闻信陵君精熟战史,说说了。” 孟尝君兴味盎然。 “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说说了。”平原君叩着长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会盟诸侯,赵国没参加,却献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国。楚国主酒吏品尝后对赵酒大是赞赏,但却硬说赵酒藏期不够,酒味淡薄,责令赵国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来。赵国宰人大是叫苦,反复申明陈年赵酒已经全数运来,赵国再也没有这么多五十年陈酒了。楚国主酒吏却以为赵国宰人不懂孝敬规矩,便使出了一个小小计谋。” 
  “何等计谋?”几人不约而同。 
  “主酒吏偷天换日,将民间淡酒换装进赵国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却是极为喜欢烈酒,及至饮下,寡淡无味,怒声责问这是何国贡酒?主酒吏惶恐万分的搬来酒桶,指着那个大大的‘赵’字说不出话来。楚宣王勃然大怒,认为赵国蔑视楚国,便兴兵北上,偏偏却只要赵酒五百桶。赵敬侯也发兵南下,针锋相对,偏偏就不给赵酒!” 
  孟尝君不禁拍案:“噢嗬,这仗打得稀奇!后来呢?” 
  “后来?在河外相持半月,谁也没讨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这便是旷古第一酒战。”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为一百桶酒开战,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亘古以来,有几战是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这楚国主酒吏可是个小人,脸红了。” 
  “脸红何来?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尝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纠缠,临死前大呼: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噢呀呀,谁说这是孔夫子临死前喊的?偏你看见了?” 
  举座大笑一阵,又借着酒话题大饮了一阵。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准备了歌舞的,要不要观赏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腻了,听说孟尝君春申君善歌,两位唱来多好?”话音落点,便是齐声喊好。 
  “谁先唱?”苏秦笑问。 
  “孟尝君——!”举座一齐呼应。 
  孟尝君酒意阑珊额头冒着热汗:“好!我便来。只是今日难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来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齐国《海风》!”孟尝君话音落点,琴声便叮咚破空。孟尝君用象牙箸在青铜鼎耳击打着节拍,便是一声激越的长吟:“东出大海兮,大海苍茫——!” 
  别我丽人      渔舟飘荡 
  海国日出      远我故乡 
  云遮明月星斗暗   水天无尽路长长 
  西望故土      思我草房 
  念我丽人      我独悲伤 
  忽闻丽人一朝去   魂归大海永流浪—— 
  人们听得入神,肃静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苏秦黯然道:“渔人酸楚,当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没想到,孟尝君竟有如此情怀?”孟尝君连连摇手:“惭愧惭愧,我是跟一个门客学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泪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过,该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鸭嗓,可没孟尝君铁板大汉势头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语唱一支。谁能听懂我唱的词儿,我就送他一样礼物,若举座听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苏秦一指周围的歌女琴师与侍女:“那可得连她们也算进来。”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们。”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们也不行,我准赢。”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对女琴师笑道:“埙,就吹《陈风》了。”女琴师点点头,拿起一只黑幽幽的埙便吹了起来。埙音空灵飘渺,《陈风》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大舌头一般,忽而高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却是极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舌,骤然便是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春申君,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锺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兴奋。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了开来: 
  投我以木桃兮  抱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  欲共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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