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请前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长案上写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点头微笑。卫鞅沉吟道:“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深重的叹息一声。老人淡淡缓缓道:“况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眼睛一亮,问道:“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不错。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吧。”
老人微微摇头,“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新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栎阳城新近传闻,秦国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国耻碑,自断左手三指,竟以鲜血涂写国耻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战国以来却是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卫鞅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么?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一紫衣剑士接道:“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宫,每个士子一所三进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要去还是秦国,老子都曾在秦国讲学布道呢!”又一个士人慷慨道:“六国分秦,你等不知道么?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那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就是无礼蛮夷之邦嘛!”有人呼应道:“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却另有士子忿忿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秦宫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就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哪?”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们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儿啊!”
众人轰然大笑。白发老人与卫鞅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进,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邻座。酒肉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偶尔看看邻座的卫鞅和老人。卫鞅却没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问:“敢问前辈治哪家之学?”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公子专精一学,躬行实践。”卫鞅笑笑问道:“既是杂家,前辈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老人朗朗笑道:“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卫鞅笑道:“前辈高洁,却未免过份出世了。”
红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卫鞅一拱手,笑问:“先生对前辈所答,似嫌不足,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潮,竟是颇为兴奋。见红衣士人有意论战,便直抒胸臆道:“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先生以为如何?”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竟是一泄胸中块垒,“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大是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竟是从容的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转移之间便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卫鞅见有人发难,雄心陡起,拍案笑道:“这位先生也未免太得一厢情愿了。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轰笑,显然是应和卫鞅,嘲笑那个拥楚士子。此时那个红衣人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问完先生。”转回身便道:“六国分秦,事在紧急,何以时近一月,两边皆无声息?”这是刚刚传开的消息,又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关心,人人都要听听这言必出新的年轻士子的说法,场中便骤然安静下来。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却没有了酒。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卫鞅举爵饮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回迁西部雍城,否则,便逼迫秦国割让东部十城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便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十城,则秦国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白发老人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竟是一副不屑与之再讲的神色。
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什么。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白发老人悠然道:“公子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划策之精到实是罕见。然算划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为本,徐徐图之。”卫鞅猛然抬头,爽朗大笑,“前辈,我更相信人为。”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为卫鞅上酒的侍女轻步如飞,向后厅飘去。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此时白发老人正和卫鞅殷殷道别,布衣士人便站在厅口屏风一侧专注的端详卫鞅。卫鞅送走老人,回身来到自己案前,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卫鞅一怔,却是爽朗一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卫鞅对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卫鞅回头,却见一个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来,“闻听先生颇通弈道,不知肯赐教否?”卫鞅惊讶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欢棋道?”布衣士人道:“游学士子而已。安邑城对洞香春是没有秘密的。”卫鞅听说是游学士人,不禁释然笑道:“今日无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当请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谈,又可广闻博见,先生何不多多光顾?”卫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顾?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顾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的一笑,忽然孩童般顽皮的笑道,“怕它何来?洞香春棋室从来分文不取的。再说,他们请我谋划雅室改装,特许我有一个好友来访呢。”卫鞅见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么我来就说,找这么一个布衣游学?”手中比划着他的清秀模样。布衣士人竟是脸泛红晕笑道:“用不着的,你进门我就知道。”卫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来一次的。”布衣士人道:“最好后日晚上。”卫鞅笑问:“却是为何?”布衣士人笑答:“后日我歇工。”卫鞅大笑:“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吧,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布衣士人却站在树荫里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鞅去远。
次日清晨,丞相府刚刚开始洒扫庭除,卫鞅便骑着白马驰出城外。
沿着涑水岸边一阵急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便走马而回。想到昨夜在洞香春遇见的白发老人,他便不能安宁,总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卫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师,这些年岁高迈却依然心怀天下的大才高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他一番点拨,的确有点儿茅塞顿开之感。自己原来何曾想到秦国?何曾想到这样的贫弱之国也可能有所作为?看来自己几年来专注于魏国,潜心于书房,对战国情势已经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来还得去,那里那种赤裸裸的辩驳论战和毫无掩饰的秘闻传播,几乎就是一个不同形式的智慧战国。卫鞅相信再去几次,就能决断出自己的出路。想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和为了手谈的良苦用心,不由“噗”的笑了出来。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个毫无心机的棋友,也算一件舒心的事了。自己在陵园至少还得守一段时间,竞日苦读有时也感到枯燥难耐,若能将这样一个顽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桩……突然,他看见涑水南岸码头停泊了一只小船!船上的红衣人竟好象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辩驳对手?卫鞅眼力极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不想在这里遇见此人。他圈转马头,直上山坡,便隐在树后向河边观望。
南岸边驶来一辆华贵的轺车,车后有一队骑士。从下车官员的步态看出,他好象上将军庞涓。卫鞅没有看错,这正是上将军庞涓为红衣人送行。两人的对话虽风飘来,很是清晰。
“上将军,这辆轺车价值不菲啊。”
“先生见笑了,此乃魏王所赐,迎送必得乘坐。庞涓不能违拗王命呵。”
一阵大笑,“上将军,在魏王眼中,你与珠宝何者更重要?”
“先生取笑了。庞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为何定要返回齐国?魏国更需要人才呵。”
“上将军,慎到志在学宫,不在朝堂。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转乾坤的巨子,何不起用?”——啊,原来此人竟是名闻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总该不会是公叔痤荐举的那个卫鞅吧。”
慎到:“上将军请我考校卫鞅。我观此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他对实际政务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与上将军文武相辅,魏国无可限量也。”
庞涓大感疑惑,“噢?此事来得蹊跷!我亲自考校卫鞅,明见他平庸迂腐,几乎只读儒家之书。何以先生竟认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岁孩童都知道,上将军与公叔痤将相不和,卫鞅能相信你么?酒肆谈辩,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似乎停顿了一阵,又传来声音,“先生放心,庞涓当力保卫鞅入政。”
“好啊!如此我法家将会涌现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将大位留给别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阵笑声,“任谁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烧了那堆史书?慎到碌碌中才,居相为政,平平而已,何须徒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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