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西偏殿是齐王夏日议事之地,宽敞通风,座案地毡墙壁都是浅淡的本色。平日里这座殿堂总是显得明亮凉爽,此刻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幽暗!白发苍苍的贵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举着三幅白绢,上面却是血淋淋的红字——“三变破国”!“终生破相”!“尾大不掉”!齐宣王面色铁青,旁边的孟尝君却是一脸嘲讽的微笑。
见苏秦走了进来,齐宣王点头,示意他入座。待苏秦坐定,齐宣王咳嗽一声道:“诸公都是齐国元老重臣,出此狂悖举动,本当治罪!念变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于追究,容你等将欲谏之言当殿说明,本王自有定夺。陈玎,你先说。”
抖动着那幅“三变破国”的血书,陈玎嘶声道:“我王明鉴了:齐国已经有过了两次变法,田氏代齐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肃吏治为第二次。目下之齐国,已经是天下法度最为完备的邦国!律法贵在稳定,已经一变再变,如何还要三变?今我王轻信外臣蛊惑说辞,竟要在齐国做第三次变法,实在是荒诞不经,战国以来闻所未闻,如若三变,齐国必破!三变破国,我王明鉴了。”
齐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说,‘终生败相’呢?”
一个元老高声道:“臣等有机密面陈,只能说给我王,他人须得回避!”
“岂有此理?”齐宣王显然生气了:“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上将军,国有何事不可对将相言说?无须回避,你等说便是了。”
这番斥责却是元老们没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们竟是一片粗声喘息。沉默片刻,陈玎亢声道:“我王既做如此说,臣等也索性将密事当做明事说了。老太史,你便说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个清癯的白发老人颤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齐威王时的太史令晏岵,人称太史岵,是春秋姜齐名臣晏婴的后裔,也算是齐国的数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苏秦道:“我王用苏秦变法,诚为大误。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狭,步态析离,乃不留功业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终生奔波,一事无成,纵有小彩,大毁亦必随之而来,此谓终生破相。我王若执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犹恐有破相败国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后行。”
当时的太史令在各国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两大优势:一是编修国史,可以史为鉴劝谏国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传言劝谏国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统的根基,一个对祖先足迹与上天机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进言便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罢了,殿中竟是一阵微妙的肃杀沉默。
“妙极妙极!”孟尝君却突然大笑起来:“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齐国这些年不顺,原是你这败相破国了!诸位请看:这尖腮鹰隼,猴步寒声,一副孤寒萧瑟,竟日老鸦般呱呱聒噪,岂能不破相败国?诸位说说,如此之人该当何罪啊?”
“孟尝君,你,你,岂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对这尖酸刻薄的戏谑,又羞又恼,竟一时大窘,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大辱斯文,成何体统?该当治罪!”陈玎嘶声高喊起来,十元老一片呼应,“成何体统?该当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尝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还晓得斯文?整个一通狗屁,臭不可闻,破相败国!”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体统啊……”十元老一片声的叩头嘶喊起来。
齐宣王不耐之极,“啪!”的一拍书案:“术士之言,枉为大臣!若再无话说,本王就退朝了。”这一下发作,大出老臣们预料,竟是一时愣怔,后悔与孟尝君纠缠了。
“我王容禀。”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的回荡开来。
这次却是另一个颇具神性的人物开口了,他便是太庙令陈诜。太庙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圣庙宇,也就是寻常人等说的社稷,太庙令便是掌管太庙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国君都要到太庙祭祖,一则请求祖先庇护,二则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这两个特殊用场,太庙令便成了巫师与卦师的化身,份量与太史令不相上下。这陈诜与陈玎一样,都是王族远支,但他有一处为别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职大臣,也就是还没有退隐。
陈诜似乎很茫然,谁也没有看,声音却很是稳当实在:“我王以田文为上将军,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纨绔奢华,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却从来不务经国之道。此人大养门客,几达三千余,封地私兵亦有万人之众。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烧毁全部隶农债券,收买民心,竟敢公然称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为患,成尾大不掉之势,其时,我王何以自处乎?”
随着元老们的奏对,齐宣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诜刚刚说完,他便拍案怒道:“尔等元老,如此捕风捉影,当殿流播蛊惑之辞,算得国事对策么?本王不听也罢!尔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陈玎却高声抗辩道:“原是我王许臣等尽言,更逼臣等将密事公开,既已言明,我王便当批驳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余元老们也抖动血书同声附和:“老将军所言极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苍老的头颅竟一齐叩地咚咚,竟没有一个人起来。
齐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些元老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大有以死谏威胁他就范的意思。骤然之间,齐宣王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孟尝君却是面色铁青,碍着方才弹劾他的恶言,他只有等齐宣王命令行事。齐宣王一愣怔,急切间他也不知如何扭转这个僵持局面了。
“臣启我王:请准苏秦与元老们辩驳国事。”苏秦从容不迫的站了起来。
“好!”齐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尽管与他们驳难,本王洗耳恭听。”
“敢问陈玎老将军,所谓三变破国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苏秦开口了。
“这却与你何干?只须占得大道公理便是!” 陈玎满脸胀红:
苏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黄!”瞬息之间,驰骋六国朝堂的名士气度在苏秦身上又神奇的复活了!他在元老们面前悠闲的踱着步子,目光却始终盯在陈玎的脸上:“顺势而动,应时而兴,此乃三千年来邦国兴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变尧,禹变舜,商汤变夏桀,周武变殷纣,平王变西周,三家分晋变春秋,李悝新法变战国,商鞅新法变强弱。亘古三千年,一个‘变’字囊括了天下风云!善变者强,不变者亡,岂有他哉!战国以来,魏国两代巨变而成霸主,魏惠王没有第三变而一落千丈;楚国两变问鼎中原,楚威王三变不成而做鱼肉;秦国两次小变,出不得函谷关一步,孝公与商鞅第三次大变,而成天下第一强!所谓三变破国,可曾在一个国家应验?!”见元老们喘息一片,目光却显然不服,苏秦口气一转道:“再说齐国,太公田和之变在国体,先君齐威王之变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备,更未触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隶农、政体四大症结。我王第三变,正是要真正彻底的象秦国那样变法!这第三变恰恰是齐国强大的根本,是齐国统一天下的起点,否则,便只有任秦国欺侮而不能战胜!诸位倒是说说,究竟是三变强国?还是三变破国?”
元老们瞠目结舌,竟无一人说话。孟尝君冷笑道:“我看,这‘三变破国’改为‘三变破贵’才妥当,不怕丢失封地,你等胡乱聒噪个鸟!”最后竟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孟尝君无礼!”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声:“纵然变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尝君呵呵笑道:“敢问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处啊?”
“祖上莱地夷吾,孟尝君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时的夷吾是齐国么?若非齐国,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陈国人,岂不也是外臣?还有你陈玎,不也是外臣?说说,在座者谁个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却在这里猖狂个鸟!”孟尝君又狠狠骂了一句。
“田文无礼啊……!”晏岵嘶喊一声,却是再接不上话来。
陈玎突然嘶声哭喊:“田文言行粗蛮,狼子野心,我王万不可重用哪!”
一声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静了下来!元老们惊愕的是陈玎乱了章法,一时不知如何跟进?按照驺忌的谋划,只可全力猛攻苏秦,对孟尝君只能是点到即止。孟尝君毕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刚猛,若一时激怒便是大祸。然则今日孟尝君斜刺里杀出,嬉笑怒骂使元老们颜面无存,却也是驺忌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陈玎一时愤激,竟当众公然对孟尝君正式发难,元老们如何不暗暗惊慌?齐宣王的惊愕,在于他猛然意识到老贵族们明是攻击孟尝君,实则是要将他孤立起来,一身冷汗之际,却是拿不准是否便在此时处置这些元老?毕竟,他们在齐国也是树大根深了。孟尝君却是一牵涉到自己,就要看齐王意思,总不能自己出令将这些鸟们拿了,一时也只能沉默。
“陈老将军,当真斯文扫地也。”还是苏秦开口了,笑容里充满了蔑视:“大臣风范,弹劾当言之凿凿,岂能以私愤戏弄君臣于朝堂?言行粗蛮便是狼子野心?你陈玎也做过上将军,却是一身葬服,当殿呐喊,鼻涕眼泪,又何至粗蛮?简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岂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苏秦口气一转:“孟尝君身负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纵抗秦十余年,有权如斯,无权如斯,几曾伸手讨过封地?要过职权?今我王委孟尝君以上将军重任,孟尝君却将王命兵符交还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将军便不动一兵一卒。更有动人处,孟尝君决意在变法之时,自请交出封地,将悉数门客交于军中,组成猛士之旅派驻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对日月,何来尾大不掉?何来狼子野心?!”
苏秦这番话当真令元老们心惊肉跳了!果如苏秦所说,孟尝君交出封地、交出门客,这变法还有谁能阻挡?骤然之间,元老们竟是放声嚎啕起来。
齐宣王厌恶的挥挥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蛊惑之辞,重重治罪!”元老们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书却被苏秦指派的内侍留了下来。
五、东海之滨雷电生
元老贵胄们公然发难,竟促使齐国政局发生了急骤的变化。
齐宣王本来是打算推行一种渐进性的变法,慢慢消磨元老贵族层的愤懑。但在十元老血书丧服闹殿之后,齐宣王感到了一种骑虎难下的难堪。贵胄们已经对变法打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变法大臣也已经与元老们做了面对面的较量,剩下的就看他这个国君如何决断了。若按照原先谋划按部就班的慢慢来,就是两面丢失人心:既不能满足元老们的要求,也使变法新派失望。若停止变法,罢黜苏秦与孟尝君,则无异于王室接受了贵族的挟制,而且将永远受到旧贵族们的胁迫;演变下去,难保田氏王室不会成为当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齐宣王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业社稷这一点还是不会退让的。那日元老们出宫后,齐宣王心神不定,也没有与苏秦孟尝君再商讨,便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一日,反复思忖,竟只有一条路可走。
次日掌灯时分,苏秦与孟尝君奉诏从秘道进宫,君臣三人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临淄城楼的刁斗打响四更时,苏秦与孟尝君便出宫了。临淄城两座最有权势的府邸便立即忙碌起来,满府灯火通明,大门快马连出,官署吏员穿梭,竟是大战在即一般。
早晨起来,国人惊讶的发现临淄变了!
城门、官市与行人过往的街口都贴上了一幅幅白绢大告示,下面还有小吏看守着给行人读讲;王宫、城门、官署的守军兵将都变成了生面孔;向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而为中原人所歆慕的齐市六街,每个进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长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乍舌的,还是每座元老贵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围了起来,每三步便有一支长矛闪亮,当真令人心惊!
赶早市的国人们全涌到了白绢告示下,听小吏一念,原来是齐国要变法,让国人百姓们各安其业,毋得听信妖言,若有传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并没有增加赋税,也没有紧急征发,人们便心中稍安,暗暗长吁一声,又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于是,早市渐渐的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热闹的是那片六尺坊。这六尺坊街道不甚宽阔,却都是高大府邸相连,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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