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一言落点,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议论之声,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瞄向了张仪。苏秦新丧,张仪容得孟子亵渎苏秦么?看那张仪,却是神色淡漠,径自饮酒。孟尝君却一眼看到,张仪的那根细亮的铁杖在案下抖动着!
齐宣王明知就里,又岔开笑道:“先生以为,当如何安定燕国?”
“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国自安。”
齐宣王听孟子再没有触及难堪话题,便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问先生:如何便能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惟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也,孟轲不屑为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张仪!齐宣王也一时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大伪无双也。”张仪应声而起,一句悠闲而犀利的评点,便使殿中轰然炸开,嗡嗡议论不绝——方今天下,谁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伪无双”?若是别个名士,齐宣王也就阻止了,毕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让他如此难堪?可这是名重天下的张仪,声威赫赫的秦国丞相,况且孟子挑衅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拦阻?
孟子极不舒坦,沉声问道:“足下便是张仪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术,纵横者流,张仪是也。”
孟子本来多饮了两爵,此刻更显得面红耳赤,竟是如坐针毡。四十余年来,孟子周游列国,虽然无一国敢用,名气却是越游越大,渐渐的也就不寄厚望于任何邦国,悠悠然成了一个超脱传道的大宗师。如此一来,反倒是放开说话无所顾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辩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近年来,孟子资望更深,各国皆奉为大贤宗师,孟子便更是挥洒自如,往往对陪宴士子与官员不屑一顾,只与君王问对应答,俨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结束论战散场,孟子才问万章:“今日来者都有何人?论辩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万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记录孟子言谈,刻意记下了应对陪同者姓名而后告孟子,孟子便当真是目中无人一片混沌了。今日入得临淄,孟子也是对大片冠带不屑一顾,甚至连丈许之遥的主陪——张仪与孟尝君,也是漫不经心,没有看进眼里。也就是说,孟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能在临淄碰上张仪。及至那个铁拐高冠者站了起来,甩出“大伪无双”四字,竟是掷地有声!孟子才蓦然闪念,此人必是张仪无疑。
仿佛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孟子被誉为“大才雄辩,天下无对”,张仪则有“天下第一利口”名号,偏这两人但见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纠缠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讥讽纵横家是“妾妇之道”,就被刚刚出山的张仪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顿。从此,孟子便对张仪苏秦厌恶之极,内心却也实在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虽然,孟子还是每说大道必骂纵横策士,但却再也没有说过“妾妇之道纵横家”那句话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说得口滑,便滑上了贬损纵横策士的老路子,却不意偏偏撞上了张仪在场,又遇苏秦新丧,孟子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扬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未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凭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惟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做无知茫然的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的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
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竟是鸦雀无声,惟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让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然则,那已经是干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的真相!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静得如同幽谷,惟闻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孟子想反驳,想痛斥,却对这种算总账的骂辞无处着力,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脚下却软得烂泥一般。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聋发聩的反击,论战如斯,便是全军覆没,煌煌儒家,赫赫孟轲,岂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闻“哇——!”的一声,孟子一口鲜血竟喷出两丈多远!对面的张仪与孟尝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扑满了鲜血,连并排的齐宣王酒案上也溅满了血滴!
“老师——!”儒家弟子们呐喊一声,一齐扑向孟子。王殿顿时大乱,齐宣王铁青着脸色大喝:“孟尝君,太医!”孟尝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医!快!太医——!”奇怪的是,稷下学宫的一百多个名士竟都无动于衷,默然的看着忙乱的内侍侍女,与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齐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风宴席落得如此收场,朝臣们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学宫的名士们却围了过来,齐齐的向张仪肃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张仪却有些木然,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铁杖笃笃点地,却是径自走了。
六、行与子还兮 我士也骄
在齐国历法的“期风至”那天 ,两个方士被请到了张仪面前。
夜里,张仪与两名方士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备细叙说了“某公”的症状心性等,询问方士能否禳治?这两个方士却是师兄弟,师兄已经白发苍苍,师弟却正在中年。听罢张仪诉说,两位方士便是闭目沉吟,良久,白发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却是一王。”张仪心中一惊,脸上却是笑着:“果真王者,便无以禳治么?”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却要大费周折。”张仪笑道:“如何周折?但请明言。”老方士道:“最难者在蓬莱仙药,却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祷于海神上天。”张仪道:“两位大师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诸般周折,便并非难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张仪笑道:“上天也爱金钱么?”老方士肃然道:“非是上天爱金,却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将世人钟爱之物敬献上天,方知上天赐恩可贵也。”张仪点头:“不知上天所需几何?”老方士道:“万金之数。”张仪慨然拍案:“便是万金了。”目光一闪又问:“两位大师须轻车简从随我上路,不知可有难处?”中年方士悠然道:“轻车尚可,简从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祷法阵,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须以大夫爵品待之。”张仪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师所言。明日午后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赶到,只能后日起程。”张仪道:“好,便是后日。”
与方士密谈罢,张仪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没有了嬴华,诸多事体便要靠绯云与两名掌书打理,一一落实,已经是四更时分。掌书退去,绯云却是心神不定,张仪戏谑笑道:“小哥儿又有心事了?”绯云道:“吔,甚心事?正经事呢。我怎么看,这两个方士也不象正道医家,莫得又给你惹事儿?”张仪笑道:“方士方士,本来就不是正道医家,有何稀奇。”绯云急道:“吔!不是!我说他们好象是,是骗子,诈人钱财一般吔。”张仪默然有顷,叹息了一声:“方士兴起几十年了,我等谁也没经过见过,可太医既然说了,齐国君臣也有许多人相信,我近日才打听到,齐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寻找过仙药。咸阳事急,我们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谁也不能穷尽奥秘的。”绯云就嘟哝道:“知道你是尽心而已,却只怕你上当吔。”张仪板着脸不说话,绯云也不敢再罗嗦,便收拾卧榻去了。
次日,孟尝君亲自到驿馆帮忙料理,一番忙碌,终是准备妥当。晚上,孟尝君为张仪饯行,两个豪气干云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对无语,只是默默饮酒。良久,孟尝君道:“张兄,若有不时之需,不要忘了,还有田文这个朋友。”张仪笑道:“孟尝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让得一窟?”孟尝君大笑:“张兄但出咸阳,田文便为你谋得一个大窟如何?”张仪揶揄笑道:“还是我为你谋窟吧,不见临淄风向已转么?”孟尝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顶不住风,便来找你!”
一时饮罢,两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装,孟尝君惊讶莫名,连问何故?燕姬淡淡笑道:“临淄虽好,终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当去了。”孟尝君本是急公好义,更兼受苏秦临终托付,便对燕姬离去大有愧色,仿佛自己罪过一般,竟是木呆呆难堪之极。张仪却是豁达笑道:“孟尝君啊,燕姬心志,不让须眉。山林之隐,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苏兄已经去了,她孤守临淄,情何以堪?让她回燕山去吧,这却与情义无涉了。”孟尝君毕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个了。”说得燕姬与张仪竟是一阵唏嘘。孟尝君反复看了燕姬行装,竟是无可帮衬,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驭车骏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晓,临淄城西门刚刚打开,便有两支人马飞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道扬镳而去。孟尝君站在城门箭楼上,眼看着北上车马没进苍苍远山,南下车马隐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风中流下泪来。
张仪心情焦躁,一出临淄便吩咐两名掌书带着百名骑士,护卫着方士在后面缓行,自己则弃去轺车,与绯云快马兼程先行西进。次日午后,高耸山头的函谷关箭楼与黑色旌旗便遥遥在望,及至关前,却见关内飞出一骑,白人白马,竟是风驰电掣般掠过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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