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记得访秦之前,你答应我的请求么?”
景监默然点头,眼睛盯住卫鞅。
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说什么。”
景监叹息一声:“好吧,君子一诺,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所为何事?”景监急问。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着要走。”
景监道:“鞅兄,我去了,回头再说。”
卫鞅笑道:“你去忙吧,我也走了。”便和景监一起出门回了客栈。
招贤馆里一片混乱。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就离开秦国。掌事连连向士子们做拱,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见国君!”“对,要见国君!”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得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请问内史,一个腐儒能见君面陈,我等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无公心,我等要面见君上!”
“王道之说,竟也大礼相待,这是何人荐举?”
“国君不听此等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请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君上,即刻就走!”
“对,求贤令说得好,实则是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今日的失败激起的事端。这些士子们原本就是个个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是踌躇满志的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后来听说,有个不住在招贤馆的魏国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轺车接进了国府。士子们就议论纷纷,说秦国只瞅着魏国士子,瞧不起别国贤士。一时间,“魏国士子有何了得?”的愤然议论弥漫了招贤馆。然则景监已经分头排定了国君对策的次序,也已经分别向士子们说明。所以不满归不满,倒也没出乱子。谁知午后有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拂袖而去。这一下却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的将举荐腐儒的罪责看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聚相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君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有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君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君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先生。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很有实权的内史竟如此爽快,一时间倒是全场沉默。依许多士子的想法揣测,这个实权内史一定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的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今日向他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内史!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去请国君,却也奇了。有些没有对策或有他情者,竟是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准备借故离开已经将包袱提在手里的人,也顿时尴尬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们,今夜对策之前,那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一刻之后,秦孝公便走马而来。他正在书房用功,接到景监急报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招贤馆庭院中已经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当空,再加上几十盏硕大的风灯,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异常。士子们已经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肃然安静中透出几分紧张。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的两侧再加了六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六位大臣便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得不断轻轻咳嗽。这时,景监看见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的治秦国策,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贤?神人共鉴。”
景监向场中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为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竟是无人先报。
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书吏接过,恭敬的摆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嬴渠梁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骚动,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的报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约在五十多卷时,秦孝公感觉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如何?其余先生?”
经常忿忿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自报稷下学宫的赫赫名号与“田”字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使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孝公却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药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我田常的《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经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孝公却拱手笑道:“请先生徐徐道来,嬴渠梁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躏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请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如君道乖张、蹂躏民生、不崇孝道、不开风化,使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嬴虔、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田常却是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里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国以“不畏暴政”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一派的传统,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这时再看秦孝公,却是肃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虽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嬴渠梁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我的《穷秦录》。”
“我的《苛政猛于虎》。”
“我之《入秦三论——兵穷野》。”
“我也有对,《栎阳死论》。”
纷纷嚷嚷,竟然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竟是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开秦国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做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胀红,呛啷拔出长剑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长剑一挥,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对田常拱手道:“先生鉴谅,有话请讲。”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做《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人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说完,颓然后仰,撒手而去。
变起仓促,所有的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对景监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们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做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难为。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高车驷马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是以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寻常得紧。十年后请诸位重游秦国,若秦国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下的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贴,才来到国府晋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孝公笑道:“有何可看的?咥吧。”一句秦人土语,景监笑了起来,埋头便吃,泪水却滴到了热气蒸腾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吧。”景监便随孝公来到庭院,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院中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漫步徜徉,景监竟是不说话。孝公笑道:“景监啊,你匆匆而来,就是要跟我晒太阳么?”景监嗫嚅道:“君上,招贤馆士子们,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说了?至于何人何职,还得计议一番嘛。内史着急了?”景监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哪你来何事啊?”景监脸色胀红,却是说不出话来。秦孝公看着景监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说吧,不怪你就是。”景监吭吭哧哧道:“上次,卫鞅之事,臣,委实不安。”
“有何不安哪?”秦孝公淡漠问道。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只是,臣斥责卫鞅,说他给国君讲述亡国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的?”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却是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请君上再,再次听卫鞅一对。”
“既然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吧。我看,明日正午吧,就这院中。”
景监深深一躬:“谢君上。”心中顿感宽慰,舒心的笑道:“君上,臣告辞。”孝公叮嘱道:“见卫鞅的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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