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知秋





喘息着将水桶从井台上提到地上,我用衣袖轻轻的在额头抹了两下。垂首望向桶中,映出的是一张陌生的 
平凡之极的脸,没有了斜飞入鬓的剑眉,没有了高挺修长的鼻梁,没有了当初被人误认成寒飞叶的那颗惹 
祸上身的痣。唯一能让我认出自己的只有那双无法矫饰的眼瞳。感谢夜麟的一双翻云覆雨手,我和李诵才 
能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轻松易容并且被推荐到了宰相府里做杂役。这张脸,有时候连我自己看了 
都会觉的其貌不扬,味如嚼蜡,实在是提不上兴致再多看两眼,但这样的一副相貌正是我心中所想的,即 
使我做了些什么,大家恐怕也很难记起始作俑者到底是何人。 
来到宰相府已经两天了,初至时因为我看起来苍白无力,便被分配了一个较为轻松的工作——打扫庭院。 
而李诵刚开始则被分到了厨房,厨房的主厨是侍卫长张大海的母亲张大娘,他便要受她的差遣,作些搬来 
运去的苦力活。不过有钱能使磨推鬼,他拨些些银子暗中给了那安排奴仆工作的二管家,今天一大早,他 
也被分到了打扫庭院的奴仆中来于我为伴。很可惜的是,他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工作搭档,稍有空闲便跳墙 
而出,两三个时辰是回不来的,整日里不见人影,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现在除了做自己的 
工作以外,还要帮他掩饰旷工怠工的罪行,根本无暇分身探听更多关于冷青云和寒飞叶的消息。 
不过,我打扫的庭院之中包括主院落,这濯缨馆便是冷青云安住的地方,两日来,我只见过冷青云一次面 
,但也只是擦肩而过。他并未注意到我,而我却默不作声的在不远处贪婪的将他看了个真切。数日未见, 
他儒雅清俊的面庞消瘦了些许,双肩不再坚挺,松松的垮着,蚕眉紧锁,行走间若有所思,对身边的人事 
恍若不知,似是在烦恼些什么。真正的故友已经失而复得,他应当笑的快慰才是,如今会是这样,想是又 
碰上了其他什么棘手之事。 
我唯一感到忧心的是始终没有在这里见到寒飞叶。前些时日,我躺在床上慰伤之间,无聊时便会细细的思 
索,其结果只是让整件事的疑团越滚越大,于是我只得停止自己无谓的胡思乱想,一心把精力放在伺机寻 
找任何可能的线索上面。 
如果出事的那天我见到的确实是寒飞叶的话,那他应该是一可怕之极的人物。那日,在我房中他眼中射出 
的幽幽寒光至今让我不能忘却,这几日,我和一班须眉浊物混住一室,每天只能和衣而眠,每每梦回之间 
,我便会被这样一双眼睛惊醒,艰难的喘息着,如蚁行般的冷汗爬满全身,再也无法成眠。 
天色已晚,仍不见李诵归来。代他收拾完了最后一堆杂草枯叶,我捶着酸痛的肩膀,摸黑朝仆人房走去, 
正要推门,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惊吓的急忙转身,借着月色正见到一高头大马 
的人影对我嘿嘿笑着,四周皆是蓝墨涂染一般的昏黑暗淡,面目不可明辩,徒留他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反 
射着湛蓝的月光,叫我认出这神出鬼没的宵小之辈除了李诵不做他人之想。 
“你就不能弄出点声音来,告诉我阁下是‘人’,而不是鬼吗?”我抚着胸口,慢慢的平息着体内被骇成 
一团的五脏六腑。 
“鬼难道比人更可怕吗?”他拉住我的胳膊,将我从仆人房的门口拽出了三丈有余,直到我的双脚踢到了 
一大块坚硬如铁的东西,才停了下来,我弯下腰来摸了摸,是院中央的石凳。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便被 
李诵用力的按坐在了石凳上。 
“不比,至少你就比鬼可怕。鬼魅魍魉不会莫名其妙的找上我。”我双手不停的在自己的颈部和双肩上捶 
着,以舒缓劳累一天之下肌肉的酸疼与僵硬。一双幽冥鬼爪爬上我的肩头,粗鲁的帮我捏着,更大的酸痛 
混着麻痒放松的感觉阵阵袭来。一时间我倒不知道是叫停还是继续了。 
“我知道你今天比较累,不过我这两天可是没有闲着哦。我查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秘密。”李诵手劲越来越 
大,剧烈的疼痛,叫我蹭的一下从凳子上跃起,一掌打在他的手背上。 
“你查到了什么?”我打过之后复又坐了下来,李诵自知理亏,半句埋怨也没有,只是揉了揉手背,说道 
:“原来那个花匠,已经死了,在被赶出宰相府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被人……”他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 
横着比了一下,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是被人杀的,事情,更复杂了,这样一来,几年前的旧事似乎也要跳出来,在这汤浊水里搅上一翻。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从石凳上站起,垂首来回踱了两步。 
“我本来是想打听那花匠现在何处,谁知道派人到了苏州的老家里,却说已经死了,是被宰相给处死的。 
可宰相府这边却又说是将人放了,于是我便派了人将那花匠的老爹抓了起来关到牢房里,那老头不中用, 
被吓了几次,便说了实话,他的儿子其实是在从长安回家的路上被杀的,后来有人给了他500两银子叫他 
大事化小,不要再声张。他一辈子做到老死恐怕也见不到这许多银子,便应了下来。” 
“那他可有再说其他的?” 
“我问那老头,送他钱的人长什么样子,他说当时是晚上,那人戴了顶斗笠,压得很低,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下巴上仿佛有颗痣,隐约记得是京城口音,……” 
“什么?你说是痣……”我不由得抚上了自己的下巴,暗自苦笑起来,这痣还真是惹了不少的麻烦,我有 
痣,寒飞叶也有,给花匠父亲送银子的也有。当初冷青云就凭这颗痣认定我就是寒飞叶,假如花匠之死传 
入冷青云的耳朵里,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凭着这颗痣认定杀人凶手就是我或者是寒飞叶呢? 
不知道是偏见还是心里作祟,我总不由自主的将寒飞叶同李诵描述的送钱之人联系在一起。寒飞叶出现, 
我便遭受不白之冤,还无巧不巧的被人易容成了花匠的模样,一切悬疑的根节都有意无意的朝寒飞叶的方 
向延伸而去,如果不是没有证据,我最想做的是便是抓着寒飞叶使劲的摇晃他,直到他把所有的疑团背后 
的事实都解露出来。可此时,我明知道事情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他如鬼魅般在 
冷青云身边徘徊周旋。  
乍然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我突然的害怕起来,如果李诵不曾送我那方金印,又或者那天被刑求之时金印没 
有从衣衫间坠出,那我此刻恐怕早已是一缕孤魂,独升离恨天了。人,果真是矛盾而虚伪的,虽然早就有 
驾鹤西去的认知,我心中却难舍一线存活的愿望,尤其近日来,这愿望已经渐渐发酵,膨胀了起来。甚至 
我会经意不经意的想起夜麟曾经说过的话:“有救,但是救得你,便要害那一人……”,那一人究竟是何 
人…… 
“你在发什么呆?” 
一个爆栗敲在了我的脑袋上,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我揉了揉头顶,方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李诵那张 
乌漆抹黑的脸离我鼻尖只有寸许。我借着月光,将他的新面目看了个仔细。他易容之后的模样比起我来更 
是怪异之极,狭长如凤目一般的眼睛如今只剩绿豆般大小,黑瞳在里面骨碌碌的转动,叫人难以看出是何 
种情绪,上唇被两只突出的假暴牙顶起,说话间哧哧带风。据说这扮相还是他强烈向夜麟要求的,不过猜 
也知道,除非是他自己的主意,单凭尊敬他如神祗的夜麟是不可能将市井小贼的形象加著在大唐皇储的身 
上。 
“我在想,我们应该监视寒飞叶的一举一动,他的身上,实在有太多不可知的事实。” 
“那好,我们这就去。”说罢,他便抓着我的手作势欲跃上屋顶。 
“你……”我顿住身子,站立原地,轻叹了声,他雷厉风行的思维模式,有时候我是真的跟不上。 
“做什么又不动了?”他回过头来看我,眨着几不可见的弹丸小眼,我必须屏息凝视才能勉强分辨出他睁 
眼闭眼的动作。 
“我过去所住的‘月榭居’就在此院的隔壁,大门敞开,直接走进去便可,何必上屋顶?” 
“你该早说啊。”他松开了抓住我的手。 
“我以为你知道。” 
“我这两天哪在这府里呆过?废话少说,快走吧!” 
回到了曾经住过的房间门外,眼见大门紧闭,我忽然百感交激,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只听得李诵在我身后 
道:“寒飞叶,不在屋内。” 
我顺了口气,低声问道:“你怎知?” 
“没有呼吸的声响。” 
“许是睡的极轻。”我一向睡眠也是清浅无声,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我的听觉,与你的不同。” 
他此话我倒是相信,也叫我想起了半年前在相府里得见的唐朝一品大将雷明勋,那时他仅凭脚步声就怀疑 
我不是寒飞叶的本领,叫我一直佩服至今。也由此得知,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听音辨位之术并非随意杜撰 
。  
李诵大大咧咧的推门而入,但见床上被子微微隆起,大步上前,掀起一看,果然是一只玉枕。 
“走,我们追他去看看。”我跟上前去,重新将被子覆上玉枕,恢复成了我二人未来之前的样子。 
“追?”李诵似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的被子还是热的,应是走了不远。”我抚着指间余温,步出房门道:“这里地势甚高,我们上屋顶看 
看四周是否有人。” 
“搞来搞去不是还要上屋顶。”李诵声音中透出些许得意, 话音未落,便抱住我的腰,一跃而起。双足 
踩于屋顶的瓦片间,咯咯有声,随想起小时侯曾经在修道院的旧屋顶上来回蹦跳玩耍,踏破瓦片无数,被 
爱拉修女追喊咒骂的旧景,不由得一阵鼻酸。 
“你看到了什么?我觉得府东的小竹林中似有动静。”李诵扶着我在屋顶上蹲下。 
“我倒觉得府西的花园里好象有人。”我不是故意和他作对,只是花园的人影更加的清晰一些,竹林里我 
却看的不怎么分明。 
“那好吧!分开行动,我去竹林,你去花园怎么样?这里离花园近些。” 
我点头同意,李诵便抱起我从屋顶上跃了下来。 
我怕时间长了有变,于是加快了脚步朝西边的花园中小跑而去。 
第八章 
我点头同意,李诵便抱起我从屋顶上跃了下来。 
我怕时间长了有变,于是加快了脚步朝西边的花园中小跑而去。 
府中小路蜿蜒曲折,路旁细竹林立,树影辍辍,微风扫过,沙沙作响,掩盖了我行走的声响,纵使这样, 
我也尽量的压低脚步,怕的是万一对方不巧是个练家子,那我的命可能立时休已。终于在花园的不远处, 
听到了断续的交谈声,于是我忙闪到一假山后,慢慢蹲下,做起盗听的梁上君子来。 
“相爷……” 
人声传来,我心一惊,原来花园中的人并不是寒飞叶,那柔柔腻腻的嗓音我丝毫不陌生,是冷青云的挂名 
侍妾柳青青。而她口中的相爷自是冷青云了。我心中暗叫不好,练武之人的听力我已经见识过了,十之八 
九,冷青云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但我仍旧一动未动的伏在假山后。 
“相爷,您倒是说句话啊,青青知道您这几日心情欠佳。可是,青青自从跟了您之后,无名无份,也和相 
爷您无夫妻之实,每日独守空闺,却不见您的垂怜,只能以泪洗面。青青的日子过的也很艰难啊。呜…… 
”听到哭声,我才记起她常常浓妆艳抹,不知这一哭,脸上的胭脂水粉会不会花掉。 
“你半夜时分将我约至此地就是要说这个么?”冷青云的声音冰冷没有温度,仿佛眼前女子的终生幸福与 
他并无任何干系。我没有见过如此绝情的冷青云,我眼中的他是个重情重义,急他人之所急,苦他人之所 
苦的国之栋梁。 
“难道我小女子的幸福就轻如鸿毛,如此不被大人看重吗?” 
“那我还你自由,你另觅好人家如何。”冷青云此话说的不甚诚恳,甚至搀杂了些许讽刺的意味。我不免 
有些同情起柳青青来,错放真心,害苦了自己。 
“我不要。”柳青青回答的急切而颤抖,想是爱煞了眼前男人。 
“不要吗?应该说是你不敢吧?” 
“啊?相爷这话从何说起呢?”柳青青声音竟然有些虚弱和气喘。 
“你心中自然明白,你是受了谁的命令才被送到这里来的。” 
“青青当然是皇上御赐给相爷的奖赏啊。” 
“我不想再陪你演戏了,你是受白客的命令才被送到我这里来,皇上御赐不过是白客的一个幌子罢了,你 
一直都在监视我相府的动静,我早已知道。留给你报信的情报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所以你现在对于白 
客来说,已是可有可无,他随时都可能会取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