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十八岁·我们 by:轻萤流转君
不要再说了,那么多年的事了,谁还会记得?何况你也没做错什么。
季景煜努力的微笑着,转身离开。
很多年以前,庄逍逸曾经无情的把他推开,还带着一脸的古怪说了什么,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只留下季景煜一个人在漆黑的煤渣上,呆呆的坐着。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自己,他那天说的话,我一点都没有听进去,除了后来做梦时回忆起的那句“季景煜,你真恶心”,一点都不记得了。现在看来,我果然是在自欺欺人。
季景煜的记性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差,他可以记不得三角函数公式,可以记不得逻辑公式,但有些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就像高三的时候,故意忘掉申心的生日一样,我不过是在逃避罢了,故意的不回想,故意的忘掉这些事情。
只是他的话剥开了我尚未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疤,我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忘掉。
季景煜这个人就是这样,逊毙了。不希望看到奥里维死掉就不再继续看下去;以为和彼氏保持距离,疏远他,那么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自己心中理想的状态;不想听见会伤害自己的话,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是如此的天真,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也会因为我做出的小小让步而改变。殊不知,自己不过是只把头埋进沙堆的自欺欺人的鸵鸟罢了。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忘。庄逍逸那时说的每句话都深深烙在心底,只不过,每当我要回想,心都会狠狠的抽痛起来。
他说,你有病,你变态啊!
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他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色里,越发感到无助。
彼氏就在我的旁边,我们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我害怕他接触了我的秘密,认清我的龌龊后,也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也用同样的句子伤害我。
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来,我小心的拭去,不敢惊动彼氏。然而,手却在眼角旁停下了。
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我看到一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别哭……景煜……
赤裸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的脸颊。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彼氏的声音,如同梦呓般,轻轻柔柔的喃呢。
……别哭……景煜……
我有两个秘密,它们折磨了我很多年。可悲的是,在庄逍逸告诉我之前,我一直被第一个秘密困扰着,却对第二个秘密尚不自知。庄逍逸却很早就了解我的全部秘密,明白我的龌龊,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一脸嫌恶的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的第一个秘密是关于母亲的。
从我懂事起,就没有对母亲的记忆,一直以来,我都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父亲告诉我,母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这么深信不疑。大概是在六七岁的时候,明白了死的含义。那个时候,一想到人会死去就害怕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后来我想,母亲大概是死掉了,父亲是怕我不懂,才说她离开了。
知道事情的真相大概是在小学二年级的秋天。
事情的起因我已经淡忘,那个时候的季景煜还是个很顽固很不知轻重的孩子。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所以,他比别的孩子更加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让。所以,和别的孩子打起来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手下留情。
后来,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表面上和和气气的责怪自己的孩子,但眼睛里却带着轻蔑。
他们走了以后,季景煜大概是发现那孩子掉了什么,跑出去追他。却听见那孩子的母亲说,以后别去惹季景煜,知道吗?他妈有精神病,那小孩估计也不正常,他要是发起神经来,吃亏的是你。以后少惹他啊!
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当我以现在的心境来回想这件事情,只是颇为讽刺的想到,那个孩子的母亲还是颇有些法律意识的,至少她还知道精神病患者在不能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不负刑事责任。而这种悠哉游哉的想法对当时的季景煜来说,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因为那个时候,那个女人的话对于他有如惊天霹雳一般。
季景煜愤怒的把手里的东西朝母子俩个扔去,你们才是精神病呢!!!你们两个才是!!!
那女人被他的举动惹火了,她冷冷的说,谁稀罕骗你啊!不信你去问别人,凡是这一片儿的都知道。你妈是被精神病院的车拉着走的,大家都看到了。
我是多么的希望这只是单纯的谩骂啊,然而她的话后来却被证明是不争的事实。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如此奇特了。原来,母亲是个有病的人,我是母亲的儿子,当然也会是有病的。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打从记事起就没有看见过父亲发火的样子了,他总是温和的笑,但目光却忧心忡忡,他在顾虑着什么。原来,那也是因为我的母亲,我是母亲的孩子,父亲害怕我终有一天会步母亲的后尘。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像别的孩子那样,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同情后的轻蔑,可以自然的融入群体。然而,从知道母亲的事情开始,我就注定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我渐渐的孤僻起来,总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不敢引人注目,我害怕一旦做些出格的事情,就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看,那就是季景煜,神经病的儿子。
我也变得敏感而脆弱,凡是有人提到与“精神病”稍有关系的事情,都会引起我内心的一阵战栗。
很多年以前,彼氏对季景煜说,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阴影会影响人的一生。原来你草木皆兵的性格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啊。
那时,季景煜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
因为彼氏恰恰说出了事实,触及了我内心的痛楚。
我的母亲是我心中那片无法驱散的阴云的缔造者,谁都不知道我承受着什么,包括父亲。
父亲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过有关母亲的事情,他或许至今还天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要给我一个完整的世界,让我健康的成长下去。却不知道我的病症早已深入膏肓。
我曾经偷偷的和小舅舅一起去看过母亲。医院很大,白色的大楼前,是大片大片修建整齐的草坪和茂盛的树木。远远的,小舅舅就对我说,那个……就是你妈。
我抬起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隔着铁栅栏,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
小舅舅要带我进去,我却本能的甩开他的手,发疯似的逃了。
可是,那个女人木楞的眼神,苍白的表情,却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和她果然是母子,从她的眼角,脸型都可以看出我的样子来。那样的脸,那样的表情,叫我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不太清楚。直到许多年以后,庄逍逸把我推倒在地上,带着嫌恶的口气说,你有病,你变态啊!……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季景煜,你真恶心!
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一直害怕的就是这个,我害怕和母亲走上同样的路。
第二个秘密源自于一个名叫庄逍逸的人。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在初一的时候成为了同桌,直到初三才分开。
那个时候的庄逍逸是个很阳光的人,我最不擅长和这一类型的人打交道,却总是不自觉的会被吸引。他们有我永远也无法启及的开朗、活力、无所顾忌,他们自信,他们热情,他们燃烧整个生命。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气氛有些僵硬,但熟悉了以后,则又是另一番局面。庄逍逸其实是个很大度,很好相处的人。所以,他有许多的朋友,其中,有别班的,有低年级的,也有高年级的,他和老师的关系也处得相当不错。
交友如此广阔的人,其实完全可以不必搭理我这种阴郁的人。但他后来还是笑着接纳了我。
我的初中是所很一般的中学,没有良好的设备,篮球场小得只有巴掌大。体育课上资源紧缺,二十多个男生却只有两个篮球架,我无意和别人争夺上场的机会,我早就习惯了放弃。
我正站着神游,突然有人大叫,季景煜!球!——与此同时,球也直挺挺的飞了过来。
我本能的伸手挡了一下,没想到估计位置不准,球狠狠的撞在我的手指上。很痛!
季景煜,你没事吧。庄逍逸大概是看到了我呲牙裂嘴的表情,赶快跑了过来。
我很仔细的摸了摸无名指,发现没有骨折迹象后,朝他摆了摆手。
第二天,手指肿了。第三天,整根手指青青紫紫的淤了一片,很是触目惊心。初中的劳技课从来都是剥削低年级劳动力的。我和庄逍逸被分配到化学实验室。
洗试管的时候庄逍逸一直看着我的手指,然后他满怀愧疚的说,我只是想叫你一起来玩,我觉得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太孤僻了。却没想到……
我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从小就习惯一个人了。
这怎么行,一个人总是要有朋友的。
那个时候我的手指还很痛,又听见了他这样的话,他仿佛是在责怪我的孤僻,责怪我的不正常。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在理智做出反应之前,就本能的行动起来。
你以为你有很多朋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这样你就不孤独了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开心吗!我是没有朋友,可是我看不惯你们的那种虚伪做作!不就是一起吃吃饭、吹吹牛嘛,这样就是朋友了吗!你们真的懂什么叫朋友吗!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等到觉得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庄逍逸怔怔的站在那里,手里的试管和刷子还在滴水。我突然感到害怕,不计后果的说了这么多以后,我是真的感到害怕。
小时候,季景煜也有过不知轻重的时候,那一次,那个孩子的母亲说出了残酷的事实。后来季景煜懂得了如何不引人注目,如何收敛自己,但他毕竟还是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庄逍逸生气了吗?如果他生气了会怎么办?他知道母亲的事情吗?他会用那样恶毒的句子来攻击我吗?……我的指尖微微的颤抖,别开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我们就这样默默的洗着试管,然后各自回家。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早晨,庄逍逸带着灿烂的笑容朝我打招呼。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随后初二的那段时光里,我们两个的关系空前绝后的融洽。他看到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笑着开我玩笑,叫我“金鱼”,语调当中却不带一丝恶意。我也学会了用“小姨”来回敬他。远远看见我的时候,他会挥着手叫我,“季景煜”的名字在操场上传得很远很远。而在一起值日,一起看画的时候,他会友善的称呼我“景煜”。我们偶尔也会一起吃饭,听他讲各种奇闻轶事。
坐在教室里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总是撑着下巴四处神游,而每次醒转,都发现自己的视线定定的追逐着庄逍逸,然后,仿佛心有灵犀般,他会转过头,朝我轻轻的灿烂的笑一下。
我从心底是很渴望成为庄逍逸这种人的,但是童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所以,我把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透过庄逍逸的言行,来勾画理想中的季景煜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甚至说,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却不曾想,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故意漠视我,疏远我。为什么要那么用力的把我推开。为什么要用那么难听的话来骂我。
我凑头过去,只是想确认一下那是不是申心的味道,可是庄逍逸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呢?
他说,你有病,你变态啊!
他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你妈一样,都不正常!
他说,季景煜,你真恶心!
倒下的时候我是用手撑地的,满手的煤渣,用水冲干净后就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用厕所里的肥皂清洗伤口,手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我对自己说,别动不动就掉眼泪,这点痛都忍不了,以后怎么办?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