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十八岁·我们 by:轻萤流转君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 

 

  庄逍逸的事情也好,申心的事情也好,彼氏的事情也好,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错过了,才知道要珍惜?!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间依然如往常般隐没在一片荒芜当中,缭绕不绝的《阿兰古斯协奏曲》的曲调里,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点上天价的薰香,看火光随着音乐舞动,然后带着些不舍的吹灭它,看透明的液体变作袅袅上升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翻开那册不久之前还躺在箱底的书,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个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 

 

  “……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 

 

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过那双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觉一个大概。后来,这双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和庄逍逸的样子,而现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 

 

彼氏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彼氏又说,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活跃气氛的本领绝对一流。 

 

  彼氏最后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然后我就被他夹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我没有去刻意的打听关于彼氏的一切,如果他想让我知道,那我自然会知道,如果他不想,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也终于收到了彼氏的信,只有一封,整洁的信封,挺拔秀丽的字迹。 

 

  信上说,他还有一阵子要忙,但他会尽量在我生日的时候叫人带礼物回来。上面还说,他不在我身边,也要我好好生活,别伤害自己。 

 

  我合上信,重新点上薰香,然后就着火苗点燃了信。再用信点燃了《约翰·克里斯朵夫》。 

 

  记忆当中的季景煜正看着对面彼氏的作业本发笑,他说,师父大人!您的字还真是有个性啊!正所谓龙蛇飞动是也,什么叫做字如其人啊。 

 

  彼氏却阳光灿烂的笑开了,乖徒儿,你不懂了吧,这叫草书!狂草!国粹啊~ 

 

  季景煜私底下嘀咕,看样子,你这字这辈子是练不成了。 

 

  我只是很想看看那歪斜的字,只是很想握着彼氏的信,感受一下他手里的温度。但那封信却是冷的,蓄不住我要的暖。 

 

 

 

  最后一次回学校时,听见管理宿舍的几个阿姨在那里叹息,说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生了这样的毛病,去了。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我也不想知道。 

 

  很多年以前,彼氏感慨的说,骨折这件事情让他彻底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随随便便的就能骨折,怪不得每天死得奇形怪状的人多得不胜枚举。 

 

  季景煜那个时候自以为早就了解了这个道理,看透了,把自己弄得好像得道高僧一样。其实,他怎么可能看透呢?他在大谈生死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也会成为其中的角色呢。 

 

  路过校园桥边的柳树,突然想起在柳絮纷飞的季节里。我问彼氏,哪个寝室晒被子那么不小心?棉花胎破了都不知道。 

 

  彼氏突然一脸严肃的说,诶!今天我也晒被子了!该不会…… 

 

  扑哧一声,老四忍不住了。然后,我们两个也一起大笑起来,为彼此的一唱一和,为彼此的默契搭档。彼氏抓下我头上的飞絮,放在手心里。我顿起歹念,一把抓过来,贴在他的眉毛上。 

 

  哎呀,哪儿来的老先生,您可当心,别一不小心闪了腰!我拿腔拿调的说。 

 

  彼氏压着嗓子,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倘我泉下有知,必定佑你。当然,前提条件是冥烛纸钱少不了! 

 

  我哭丧着脸,唉,你也知道,我那个穷啊~ 

 

整个高中,彼氏都在收集拉环,第一次是为了他的网友可以活下去,第二次还是为了让我们和好如初。他相信这种方法,而我相信的是,放弃一样最喜欢的东西,才能达成愿望的道理。 

 

  我放弃的东西是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如果达不成愿望那也没有关系。其实,那早已不是我的东西了,早在很多年前,彼氏说出他的愿望的时候,这就是他的书了。我替他保管了那么多年,无论如何,现在算是还给他了。 

 

  彼氏寝室的老大和我擦肩而过,他在后面喊:季景煜,追悼会你干吗不去!好歹同学一场…… 

 

我加快脚步,我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几乎是跑回了家,茫然失措的跑着。和以往不同的是,我身体的本能已经无法指引方向了。我已经把那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失掉了。 

 

——我把彼氏失掉了。 

 

   

 

二十一岁的生日,请了几个朋友到外面聚聚。这不是我的主意,一切都是赵燕语策划的。对于她的越俎代庖,我居然没有丝毫感觉。开心也好,愤怒也罢,仿佛都是离我很远的事情了。我在饭桌上尽可能的笑着,我的心却冷眼旁观的睨视这个世界。 

 

  很多年以前,季景煜和彼氏睡在一张床上,季景煜皱了皱眉头,问,我……真的那么明显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我的孤僻我的病态真的那么明显吗? 

 

  彼氏笑了,放心,像我这么高智商的人,你以后很难再碰到了。 

 

  是啊,像彼氏这样的人我以后可能再也碰不到了。把我夹在胳膊下面,传递给我温暖,对着我阳光灿烂的微笑,把手伸给我,把我带出自己的封闭狭隘中。 

 

这样的人,不会再有了,即使有,也不再会是彼氏了。 

 

  季景煜这个人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申心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去珍惜,现在,彼氏离开了,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悔恨。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饭桌上,季景煜正在和朋友们嬉笑。没有人察觉到我心里的痛。 

 

我的意识还在这个世界停留,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绝望。我在等待着,等待奇迹的降临。等待彼氏突然间出现,皱着眉头说,景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大寿居然也不请我! 

 

等待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惨白的天花板,听见电脑音箱里乒乒乓乓的声响,和彼氏的声音,醒啦?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赵燕语回家,她暗示着要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我,我却轻笑着叉开了话题,我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美丽的礼物吗? 

 

  她面露羞涩,八成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则有点抱歉的在她开口之前粉碎了这种想法。 

 

十七岁的生日,有人送了我一幅画,那是教堂下的斜阳,迷蒙梦幻一般,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赵燕语睁大眼睛,显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说,那幅画真的那么漂亮?景煜,什么时候也让我看看。 

 

  我轻轻的笑着,摇头,不可能的,那幅画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失掉了。 

 

即使是同样的教堂,即使是同样的楼顶,即使是同样的季节,那美景也不可能会重现。十七岁的我,和二十一岁的我,中间隔了四年,那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深壑。 

 

其实,在这四年中,我失掉的又何止是这一幅画。 

 

——我已经……把彼氏……失掉了…… 

 

  把《约翰·克里斯朵夫》烧掉的时候,我曾经向上天许了一个愿望,请把彼氏还给我—— 

 

  这一次,我一定会打开门,告诉他一切。 

 

  请把彼氏还给我—— 

 

 

 

我站在大楼底下,笔直的望着前方,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点忽明忽暗发着光。我有点茫然的看着烟雾从他的嘴里如流云般逸出,然后走过去,和他并排的坐在台阶上。 

 

  我说,你没死啊。 

 

  他哭笑不得的看了我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死了? 

 

你真的没死? 

 

对啊,要不要找个包黑炭帮你验证一下? 

 

这么说,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辞职!!!为什么玩失踪!!!为什么咳嗽!!!为什么有癌症诊断书!!!为什么有追悼会!!!为什么——你不知道有人会担心吗!!!你不知道有人会后悔吗!!!你不知道有人会…… 

 

我气得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但也许,是被满心的喜悦冲昏了头。 

 

不会吧,彼氏好像强憋着笑,就因为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你就认定我生癌啊,而且还肺癌?景煜,你这不是咒我嘛! 

 

  咒、咒你?!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悔恨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诶?安筱楠没跟你说?彼氏有些奇怪的睁大了眼睛,下一秒,他笑了。这丫头,八成是故意的!然后他把我夹在胳膊下面,我感觉到逐渐蔓延的温暖,整个人也渐渐的安定下来。 

 

  泪水抑制不住的掉落下来,擦掉了又涌出来,擦掉了又涌出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彼氏回来了,他回来了! 

 

 

 

  彼氏说,有件事情应该告诉你。 

 

  我说,你不会说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刚才都是骗我的吧。 

 

  这下无力的人轮到彼氏了,他说,不会吧,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活着啊!然后,他的表情严肃下来,……景煜,老四死了。这几个月我照顾的人就是他。 

 

彼氏到单位的第三个星期,在医院里恰逢老四,老四得的是脑癌。家里面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爹妈觉得如果让他开了刀,也不一定治得好,那还不如让他安静的去算了。老四不愿意彼氏拿自家的钱出来,他说别通知同学,别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彼氏不忍心老四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于是自愿当护工陪他。 

 

本来他带了老四的诊断书想来单位请假,可后来想到他们两个人非亲非故,单位也不一定会同意。或许还会认为他主动去护理同学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人,都被市侩的烟云蒙住了眼睛。就像高三时期的季景煜一样,根本不会相信,尘世间还会有一个彼氏这样的人存在。 

 

我问彼氏,工作没了不觉的可惜吗? 

 

  彼氏说,那样的单位不干也罢。天天在那里消磨时光,还不如我在病房里得到的启发多呢。当时就算留校,我也不可能感悟出那么多生与死的意义。谁说中国只能出哲学史家?我看病房里都是朴素的哲学家! 

 

  我看你就精神胜利法研究的比较透彻!我揶揄的说。 

 

  彼氏要照顾老四,自然没有太多时间上网,呆在重症病房,手机自然成了一块废铁。为了离医院近些,住进护工宿舍,自然不可能每个房间都有电话。 

 

  我说,你还真有本事,怎么说动他们收你当的护工啊! 

 

彼氏神秘兮兮的笑了,山人自有妙计。 

 

  后来,老四平静的去了。彼氏叫了几个同学参加追悼会,安筱楠也去了。安筱楠说,她没叫到季景煜,而且,季景煜这人特脆弱,还是别来的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伤心难过了半天,都是安筱楠在故意整我。她八成早就知道真相,一边看我后悔一边在心里暗爽。 

 

   

 

  不过,说起来你还挺坚强的啊!彼氏的口气里微微带着不满的情绪,申心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那么镇静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这样? 

 

  我笑了,其实我从心底就不相信你死了。 

 

  哦?彼氏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因为我还欠你很多东西啊,你不会这么傻,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吧。 

 

  是啊,你还欠我很多呢。 

 

  我看着彼氏,说,其实我的那些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申心在磁带里说,她不应该把秘密告诉他们,而不是他,除了庄逍逸,还有一个估计就是你了。 

 

可是,我还是比较想听你说。彼氏很无辜的笑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