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咦,伟大骄傲爱自己胜过天下人的美男子Edward,居然会把做爱的重要性排在上班之前?”安迪附送一个笑脸符号。 


对于这种似怨似讽的说话方式,艾德华当然习以为常:“上班是为了安身立命,又何尝不是为了能够有能力寻觅合适的人,并与之相爱?他是公司老板呵,我当然会落力做事,起码不能让他以为我的功用仅限于床伴吧?……从来没有这样需要钱。那只不折不扣的沙文主义猪,只负责迷惑我脆弱的身体心灵,而我需要照料他的起居饮食,赴超市挑选购买牙膏食物内衣,并亲自缴纳房租燃气费电话费。” 


安迪肯定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的:“你,居然肯做出这样没志气的事来?” 


“也不是没有哭笑不得过。但,每看到他的背影就莫名欢喜,拥抱的时候简直要感激上苍。开开心心为他做任何事,到头来,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需求。” 


艾德华的人生哲学一向是坚信要先爱自己。 


先认同自己,才能令别人爱你。 


可是这一次,不再用心思努力保持付出与得到的平衡。明知不是自己的,也忍不住偷。太清楚两名男子纯粹因互相吸引而相处太容易疲倦,还需要额外付出时间心力同身外世界的冷漠歧视误会、同堂吉柯德风车一样巨大的轻蔑与误解对峙,面对伴侣,总是尽量做到宽容温柔。想到为他做的种种不外是满足自己,也就释然。 


因为,他要他。 


“从前,你开始一段恋情,旁观的人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Edward这种自恋成狂的人,怎么可能有时间缝隙爱上别人?但我还是忍耐地静默地等在一边,等你想明白,我不要做你的知己。渴望有机会为你大河奔流冲向人生下一站的样子而呐喊,并且渴望享受圈中人都说天下第一等的,Edward英姿飒爽的的床第缱绻。”字里行间,都是安迪捉狭的笑意。 


“又来了!这种含情脉脉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天真的小男生或者充满爱意渴望接近你的老阿伯听,不知道多有效……何况,你哪里有寂寞过?这头分手那头陷入,要生要死,爱得不亦乐乎。”艾德华还是被逗笑了,“拜托,安迪你尽可以笑骂众生,不要用我来演习。更别故作含情脉脉状调戏我。太知道我说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卑微渴望拥抱对象的人,正在学习对你似乎充满诚意的赞美免疫。” 


“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没有人相信我呢?对了,你确认,现在的付出真的不是在投资?” 


投资?艾德华呆住。然后,一阵黯然,勉强笑出声来:“不要搞笑。陆某人来去无踪,除了我尚算自信的床第本领,简直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吸引他。天天心心念念的,不外是他哪一天彻底厌倦这个即兴的游戏之后消失,甚至没敢奢望他爱上我这粒苦苦眷恋他的灵魂。连这一次离去他是否回头,都没有把握……凭什么计算投资回报率?” 


虽然这一个月两个人几乎天天都在做爱,早已经熟悉陆申喜欢的煎鸡蛋火候咖啡加糖数字爱看的电视节目爱喝的啤酒牌子,以及内衣的尺码常去的餐馆呼吸的节奏心跳的频率掌心的温度怀抱的力度,但除了那夜不算特别投机的沟通,他们之间的交谈简单到几乎没有。艾德华并不想解释他的初恋过程成长经历最爱是谁,陆申也无意提及家庭事业朋友子女以及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两个人完全凭着身体与本能在接触对方。 


投资……对艾德华来说,自己的身躯太过珍贵,对某人的眷念与激情更加矜贵,不是轻易就肯用来投资的。 


静静喝着咖啡,息了一息,才看见安迪的企鹅又闪烁:“你,为何爱上他?” 


看到这简单的字,艾德华惊呆。爱上陆申?爱上这样一个拿他做时间填空游戏的男人?“不,不可能。” 


“被他拥抱的一切都变作光,被他放弃的一切都化为炭……情火焚身呵。”安迪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对,“从来只爱自己的Edward,今次居然为一个Top的男子动了真情。可是,为什么?” 


“不要用尼采来吓我。”艾德华微笑着承认,“不需要否认,我的身体痛切渴念他。这样英风飒爽的男子,不是轻易可以遇见。而相爱——不,不是的。爱是极之繁复伤神的一件事,我为什么要试炼自己?” 


“你可以不同意,不勉强你。但是,你正在思念他。你渴望在他的身边过每一分钟,紧紧贴近他的身体发肤。Edward你一叶障目,看不见旁人汹涌的情意,因为你已经陷入。他……究竟哪一点令你着迷?” 


艾德华自失地笑:“是性感罢?我们每次做爱都非常完美,虽然他动作太猛烈霸道,虽然他几乎不懂怎样爱抚总是等待我的服侍,虽然他从来不接受我对他插入。但,我迷恋那霸道的气味,简直不能自控。何况,他也一直在学着给我更多快感。虽然一应生活琐事是我照应他,但总预感,大风大浪来的时候,可以两个人挽手面对,他还一定会站在我的前面。” 


“真叫人惆怅。我心目中的Edward是绅士风度十足的奇男子,简直敢冷静地微笑着同全世界对抗。是现代都会英雄。” 
                  安迪放肆流露遗憾痛心之余,不忘自嘲一番,“以往我的那点子失落,不外乎因为你不同情弱者,不屑于敷衍我这点子可怜的多情。可是你居然招认,你一样需要男人。” 


“安迪,你应该记得我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是男人,我爱男人。” 


“谁不记得?你总怪我时时忘记自己是男人,姐手姐脚招你烦,同时怪我忘记,Edward要成为最出色的男子,然后找可以同呼吸共命运的男人,携手追寻幸福的可能性。但是偶像啊,难道你对爱人的要求,也简单到只是基界流行到已经成为真理、但你一直拒绝的‘性感坚壮’?我不信。我不肯信。” 


“安迪,不用你提醒我自恋,谁都知道这一点,我也承认——大风大雨来的时候,绝对优先照顾的,当然是自己。”艾德华微笑着,试图解释清楚自己内心隐约的情愫与不安,“认识陆申才发现,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就是出色的男人,并不知道,一贯以来我只是努力饰演自己渴望的男人。原来,我梦想做陆申那样的男人——有能力面对外间世界的风浪且战胜,有能力抱住自己怀中的人让对方相信他力量。成熟沧桑到了极点,大多数人选择世故或通达,而他,挑选简单听从内心的声音,完全显露本性,恣意而诚恳。我想做这样的人,但是不敢,也不做不到。我只好向往。让他享受我的身体,幻想在我身上快乐冲刺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懂了……可是……Edward,这样子付出,是会吃苦的。” 


“是,为一个男人无限量付出,不值得。”艾德华从来没有这样认真面对自己,或者说认清楚自己的自私与欲望,虚伪与卑微。此刻似乎看得通透了些,忍不住挂在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微笑,“可是,安迪你误会了。我爱的并不只是某男,追根究底,还是我自己。一个比现在的我更理想的自己。当然他也不完美,当然我自己更加错漏百出,可那就是我要的。”看见屏幕上的字,他惊呆了:为什么会提及爱字?难道……真的已经深爱他? 


心底阴霭刹那间一空,转眼光风霁月,艾德华默默对自己微笑:枉自自命勇敢这些年,这样依恋思念一个人,都不敢承认已经爱上他。太虚弱了。 


这样躲躲闪闪骗自己,是因为没有把握,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样用情。也是因为不甘心没有机会真正完全得到他的身体。但这些不过是艾德华恋爱中的失败或者不如意,何必连心的状态都忌讳承认? 


安迪不再敲字,发了一个挥泪哭泣的小企鹅flash过来。 


“?” 


“你找到了一度失落的自己,并且得到了他。而我没有你这么好运。早就千疮百孔的我,还在苦苦争取那个我的‘对先生’。” 


“没有找到,还是没有得到?”他关切。 


“Edward,你究竟要把无辜表情延续到什么时候?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这颗快要碎了的老心,一直都在为哪位美男子绞痛?”发现对方言辞语气里面的苍凉,安迪故作怨怼状。 


艾德华心情已经轻松了一些,被这逗笑的言词乐得眼泪差点出来:这个安迪要死了,居然又拿这些陈年旧调来引他笑!从来都不肯老老实实闲谈,从来都把调情当作黑胡椒,点缀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开心之后,真不敢再这样痛彻心扉地面对自己的无奈,加上想到明天将要面对的繁杂工作,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热热闹闹的聊天之后,独自躺下,格外空虚彷徨——是不是身与心的那个空洞,只有某一对手某一个怀抱某一具身躯可以填满? 








九 
                  烟灰 





北京的天气煞是怪异。出了名的四季分明。 


比如秋天,路边缤纷的彩色树叶美得人心碎。可是,这么美丽得不真实的秋天短暂到几乎来不及享受,转眼已经寒风刺骨。一向不强求的艾德华只能安慰自己,比起英国的阴霭终日,这里总算常常能看见灿烂阳光,就算风厉如刀,也已经很不错的了。 


遗憾的是,阳光也不能帮助心情舒展。因为人已经真真切切掉进时间的空洞里,甚至连以往总因为又老一岁而惊心动魄的生日都根本没有想起来。 


临走前,陆申也并没有允诺任何事,但艾德华总相信自己看得懂他眼睛里面的依恋,相信他会再次出现。可是,时间在分分刻刻的计算里艰难跋涉过去,决不怜悯他的挽留和渴盼。 


难熬的40天过去了,每看一次日出日落,每买一件寒衣,心都冻得更透——陆申还没有归来。几次打电话来,也都只是泛泛的寒暄,语气越来越冷静,顶多温和地安慰一句“正处理一点事情,你该怎么着怎么着,不用惦记。” 


就像爱听的那首歌:“明天我便会,明天你或会,谁将会令谁的心灰?……现在这对手,不一定配,接住未来的烟灰……” 


明日天涯。 


最黯然销魂的,是别离。 


更心寒的是,按照陆申打过来的手机号码拨回去,永远都是关机——艾德华再不肯向坏处想,当然也已经明白,这个号码是专门启用来打这种不希望被追查的电话的,除了主动拨出电话,正常情况永远关闭。而这种方法,最适合用来对付不希望再联络的人。看来陆申很了解身边人的心态,吃准了艾德华从来尊重旁人的自由意志,不肯亦不屑勉强旁人。 


过去外界的压力、相处的厌倦加上种种变故,令艾德华已经习惯了承受情感的失意和失望,也很懂得怎样为对方设想。就算诱惑陆申的时候,并不知晓他家里有妻子儿女,不久也就明白了。向他求欢本就多少有一点强求,如果陆申理智惊回后觉得需要分手,只要简单说一句“我们不要再见面吧”,再痛艾德华也能自己捱过去。但,还是很难面对这样暧昧的冷却与回避——这算什么呢? 


沮丧低沉兼混乱的心境非常影响士气,整个人犹如梦游,幸好做的事情不算特别难,顶多落个升职后表现不够出色的考语。蒋晖已经用一贯的含蓄表示过些许不满,甚至问过“你觉得董事会将怎么看”这种很具示意性的话,心神不定的艾德华还是很难把状态真正调整到最佳——尽管一再借理智努力提醒自己振作,即使一个男人不打招呼就离弃他,生活还是要继续,生存压力一样存在,还是需要上班赚回衣食所需,可是收效并不大。 


这天下午,艾德华正痴望着窗外。超宽道路上,拥堵的车流还是典型北京风格的停停走走。路边枝头萧瑟的树叶已经接近凋零,正绽放着最后那一点生机。 


听见电话里蒋晖请他过来一趟总经理办公室,几乎是下意识地盘算:是不是哪个工作环节出了问题,而昏沉中不自知? 


蒋总经理的办公室里,居然不只一个人。 


深啡色名品沙发中,一个年轻人正徐徐站起。优雅从容的姿态,名贵而低调的着装风格,很容易感受到良好的家境与教养。没来得及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是客户还是新同事,蒋晖的声音已经响起:“这位就是艾德华先生了……Edward,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陆宇健。” 


刚凝聚好礼貌的笑容点头致意,就呆住了:这个陆宇健只是二十上下的大男孩,细格子牛津布衬衫搭配休闲麻质西服外套,爽滑的肌肤和逼人的青春简直蓬勃。令艾德华震惊的,是他脸庞的轮廓及其熟悉。哦,不,比他熟悉的另一张脸线条柔和优美许多,加上逼人的青春,简直热力四射。这大男孩的气质亦不像陆申那样旷放和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