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得,在这种时候,语言不仅苍白,而且多余。或者说,光天化日底下看清楚眉毛鼻子之后,很多情愫说不出口,还有很多微妙的滋味不需要流在口舌之间。 


本来,想忍着时显时隐的痛楚,起身勉强冲一个淋浴。略一移动,就发现每一寸肌肉都因为过度绷紧而疲累不堪,身体不听头脑指挥。幸好做爱的经验足够,并没有受什么伤,当然还是根本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从地毯上起身。 


正神思不属,耳边突然响起沉厚的声音:“怎么一头汗?” 


不愿抱怨某处不适惹对方条件反射的同情,艾德华微笑着叹息:“我饿得要命,可是连走到冰箱前的力气都没有。” 


看着他古希腊雕刻一样线条分明的面孔,以及一点点犹豫神情表现出来的清逸,陆申突然感到接近罪恶感的难以置信,和说不出来的荒诞——难道真是跟面前这个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度过了激情的一夜?如果发泄欲望的对象是柔美如少女的男孩,也许还可以索性放开怀抱,就算自己一时搞错好了。可是,此刻心里翻腾的,除了惶恐和怪异,还有深深的困惑:面对这样决不柔弱娇美或者天真可爱的男人,自己昨天怎么居然会有欲望冲动?而且还那样投入地做爱……简直变态。 


隐约还有一种恐惧——居然跟自己公司的员工发生这种见不得人的怪事,艾德华又肯定不是那种钱就能让他沉默的张三李四,要是这种丑事被人知道,以后还怎么见人? 


不愿意也不敢认真想下去,陆申起身先简单淋浴,然后尽快到冰箱找了找,把第一眼看见的水果蛋糕捧到沙发边的茶几上,顺手拿了几盒果汁鲜奶。递给无力地躺在地上的人一份之后,埋头狂吃,弥补耗费太剧的体力。 


不习惯用甜食果腹,勉强解决一点饥饿,正像抬头说点什么,突然看见艾德华面对一角水果蛋糕,表情就像见到旧情人一样欲拒还迎。虽然满心翻腾着的都是因昨夜荒唐行为而产生的不痛快,还是忍不住联想起怕发胖的妻子永红每次面对甜食同样忍耐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真新鲜……男人也节食?” 


从来没有见过陆申这样不担心体重的人,艾德华微笑解释:“不节食怎么办?不能忍受肥。蠢相。” 


才笑几声,陆申已经发觉自己失礼,顿时有点过意不去。刚想坐下来考虑着另找话题,扑鼻而来的精液气息让他格外心神不宁:“这地毯没法儿要了……我去再买一条送过来吧。” 


“失眠已经多年,从来都不知道,在地毯上也能睡得这么香。这一宵无梦的安眠太奢侈,所以你根本不必对它道歉——我会送去洗的。”艾德华的微笑温煦如淡淡阳光,隐隐流动忧郁的骄傲。 


“这事儿闹得……”对方越是一派略微淡漠的优雅冷静和泰然自若,一点没有女孩子们事后常常会有的故意温柔缠绵,或者觉着吃亏了的呜咽,陆申越觉得手足无措,歉意入骨,“我还自问挺能扛的,从来没有……实在没想到会这样。本来送你回家是想谈谈公司里面的一些事情,问问你以前的经历。可是……居然……” 


艾德华不禁诧异:明明是自己主动诱惑,这个人何必忙着道歉定力不够,还苦苦摆出一付勇于承担后果的格局?但这一份诚恳的歉意,和眼睛里面坚定的责任感,令心里暖暖的。 


并不需要对方继续这样包揽责任,他笑着捡最容易的话来回应:“后果不外乎洗地毯,区区数十块钱而已。我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帮助……想想这世界上还有随时消失的热带雨林或者某些地区没有机会接受合适教育的孩子,我所需要的,简直不值挂齿。” 


听到这么奇妙的答案,陆申呆了数秒。他平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但也不是没有常识,未必不知道男人荒唐过后收拾残局的场面是什么样儿。不懂为什么事情会跟书里写的、朋友们说起的这么不一样:连表示愿意付出一点什么的诚意,对方都不接受。虽然抬头看见窗外阳光灿烂,昨夜过分激动造成的倦怠还没有从身体里面消散,空气中还残留着强烈的精液气息,可他还是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最后只好胡乱答应:“也是,地毯不值什么,地产才昂贵。” 


听到这个人终于从无益的责任问题中解脱出来,艾德华松一口气,静默地微微笑了。 


是他主动诱惑了一个明显没有同性行为经验的人。看清了陆申竭力强忍还是流露出来的困扰情绪,更觉得过意不去。错的当然是自己:是不是被寂寞弄得不择手段,有点过分了?就算这不过是成年人之间心甘情愿的欲望游戏,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必有什么负罪感或者惭愧之类,可有几个男人禁得起跪下口交的挑逗?陆申为什么不但没有恼火被算计,居然还主动表示希望承担责任? 


想尽快摆脱这种情绪和口齿统统失控状态,陆申开始穿衣服、简单整理一下仪容。 


艾德华看着他急于逃离的身体语言,全身一凉:“你……急着走?” 


陆申点点头,然后,尽量得体地用微笑表示道别。那表情,决不至于引起误会。 


“明日又是天涯呢……反正今天是周六,不如……”话刚出口,还没有说完,已经吓倒了自己——明明知道该走的始终要走,为什么还要挽留?这不是艾德华一贯的潇洒作风。一向都很清楚反正注定没有机会朝朝暮暮,也懂得索性看开一点。 


但,不是不惆怅的。 


按捺汹涌的依依眷恋,静默地目送他离去。虽然知道眼睛里面泄漏了太多的贪恋和无可奈何,也没所谓。经验丰富如艾德华,当然能看出陆申根本对男人没有兴趣,昨天只是被太过娴熟的技巧和太强烈的欲望迷惑了。此刻,陆申勉强掩饰不安的眼神明明白白传递出讯息:根本就把与男子的这场性爱当作一个做错了的荒唐梦。 


当然不会再相见了——只要看此刻连问一声电话号码这种话题都不愿敷衍,还需要再妄想吗? 


注定是匆匆一场野战,无谓打成八年抗战。 


打开门,陆申犹豫了一秒钟,终于忍住转身再看一眼那张俊逸骄傲面孔的怪异念头,匆匆碰上门。等看不见室内的一切,绝对不应该出现的牵挂吓了他自己一跳,缠绵的意味就这样很快变成恐惧,牢牢攫住了他的心。 


忘记这夜,忘记这个人。 


他默默对自己下令,掉头匆匆离去。 


锁碰响的一刹那,门内的艾德华突然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明明知道都会是这样没有结果的感情,但今天格外伤心。 


也许,只是心疼自己的命运:永远必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与分手。 


也许,是感到真正无可奈何的悲哀:天性渴慕真男人,可是真男人都爱女人,只把这种欢爱当作意外事故,或者把他当作临时代替女人的躯体使用。 


身为一个男人,难道只能在那些像女人一样的男子面前,才找得到彼此需要的爱与信任? 








三 
                  损友 





哭泣中不知不觉陷入昏睡,再次醒来,天已经黑透。 


整个人浸泡在两个人激情的余沥之中,这欲望的气味却透出刻骨的寂寞。每次努力尝试移动,全身肌肉都痛楚到接近麻痹,下腹部因绷紧得过度而酸胀地疼着,容纳过激越反复磨蚀的孔道还在断续流出粘滞的液体,夹杂着一丝丝暗红色的血痕。虽然以前没有这样一夜频繁被动地达到高潮,但也经历过被侵入的身体创伤。结局大致相同:进攻的男人得到快感以后,带着满足的倦意轻松离去,扔下他,同身心交瘁的疲惫寂寞痛苦独自挣扎。所以,他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艾德华嘴角漾起一个越来越苦涩的笑容。 


勉强挣扎着摸到茶几上的遥控器,放一张粤语旧片的DVD,来陪伴彷徨的灵魂消磨时间。 


他不介意为付出感情的对象做任何事情:当伴侣柔弱需要怜惜,乐意借出肩膀供依靠;当对方耽溺罪恶感,会不惜笑骂,把人从自虐里面拉回来。但,仅仅因为爱和欲的对象都是男性,一样没有机会得到真正可以厮守的真感情。 


从中学时偷回隔壁班俊秀男生的照片心狂跳着小心珍藏享受惊惶而苦涩的初恋,到昏天黑地的电影院里被人偷吻乃至接受抚摸口交开始知晓性爱滋味;从生平第一次插入互相迷恋着的男生体内,到不甘心又失魂落魄地看着曾经最爱的男子携笑吟吟女子踏入教堂;留学生涯血气方刚的寂寞异乡,禁不住欲望折磨答应洋人进入身体,苦楚得呼天抢地基本不肯再试………辗转成长路上,痴心地投入过无数次,心血被绞干过无数次,为某人不肯爱他嚎啕痛哭过,为某人不再爱他伤心欲绝过,也为再不能爱上某人黯然神伤过。 


一次次爱或被爱,艾德华热情投入全身心地一次次大量付出柔情,换来的却都是打击与失望:一旦试图接近另一个人,总努力让对方开心一点。要命的是,肉身的相见欢还算容易,当种种外界压力陪着激情减退袭来,就会连打个电话都懒。 


也许是他有问题,也许是他们的问题,也许这个圈子里,感情注定就是这样的轨迹。 


近来百炼成钢,技巧渐臻化境,心却开始结茧,不敢轻易付出感情。奔波磋磨中,年纪算不上风霜,感情的触觉却已经渐渐苍老。 


可是,人总不能天天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款款深情,总需要另一具身躯另一双眼睛呼应和回馈。所以,才会酒后触犯多年以来一直小心遵守的禁忌,主动引诱不是同道中人的陌生男子,并放任对方进入自己的身体。身躯的伤口痛楚原是早知道的后果,对方的困扰令他歉然不已,但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带着狂欢过后奇异混杂在一起的空虚与平静,艾德华只静静躺着尽量休息,让僵卧的身体渐渐适应撕裂与下坠感,连去清理自己身体或者找一点食物都不敢——移动起身实在太痛楚了。 


手机铃响起,居然有人来救这具残躯逃离枯寂,狂喜地接听。 


为了不让声音露出痛楚讯息,只能轻轻说话,语调里不经意就染上了一份耳语的亲昵:“Hello,这里是艾德华。” 


“呵,太荣幸,居然能听到英挺不凡的Edward这么诱惑的语调……”那头是熟悉到让他身心一下放松的声音,正软洋洋地笑:“或者,我这就买一张机票飞过来?早就想预约你的春宵,却总机会欠奉……” 


“安迪!”笑意渐渐染上眉梢,“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暗暗感激这样一阵及时雨。听到老友的声音,起码不再孤单。 


安迪一度是香港某招牌大报驻欧洲王牌记者,艾德华在欧洲念书的时候安迪早已成名,Gay吧认识以后,很快熟络成为最佳老友记,一同泡酒吧互相借耳朵诉苦一同对街头欧洲俊男飞眼风。后来,安迪返港改行做高薪的广告创意策划,年纪轻轻就不用早九晚五得回自由身,不知道多逍遥。听说艾德华为家庭原因选择来北京安身立命,安迪当然恋恋不舍、无可奈何,甚至差点痛哭失声。但好朋友就是这样:不管是不是赞同,总绝对支持。 


安迪对主动毫无兴趣,可惜长得又不是娇弱如美女的清秀形象,而真正渴望男伴的男子大多期望互相占有,甚至期望对方更像男人一些,情场一直嗟跌。这些年来,总半真半假地苦苦哀求肌肤相亲的机会。可艾德华想来想去,这样成熟到简直圆滑、了解他比他自己还透彻,还有兴致不时做娇滴滴状的朋友弥足珍贵,真舍不得用性爱代替难得的友谊。更隐隐觉得,不曾肉帛相见的两个人,朋友可以做得长久一点。断然拒绝求欢之后,是不是就能够长长久久拥有多一个朋友,那不是他能主宰的。话说回来,又有谁人可以主宰长久这个词呢?即使你发毒誓每天早起吃一粒糖,也一定坚持不到息劳归主。 


刚开一句玩笑,敏感的安迪赶快补充:“Edward,好像你的声音有点不对……谁能令你流泪?”关切简直透过电话线流出来。 


“刚刚把最后一张纸巾放下。” 


“下一个男人也许更好。”练达如安迪,当然最清楚什么事情能令老友嚎啕大哭,“反正英俊骄傲如你,男友完全可以像排行榜冠军歌曲永不落空,何必苦苦眷恋某一具身躯?” 


当然不至于相信安迪这些绝对可以当作讽刺来听的滔滔不绝夸赞,也不至于把漂亮形容词当作华美外衣穿上身抵御自卑。但在这样毫无保留的支持和了解面前,艾德华还是全线崩溃,忍不住倾诉:“明知道激情过后,当然永远是一个人面对寂寞,这颗不肯认命的老心,还是觉得受伤。” 


别去的背影刻下的痛彻心肺感觉并没有被泪水洗净。才一翻腾,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