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亿投资的大项目，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足够说服董事会的理由。”　


微笑着用眼神安抚惶恐的直接上司，艾德华用协调而富有韵律的步伐走到会议室门口，等表情各异的公司中层管理者们纷纷散去，等待蒋晖和同他并肩聊着走出来的陆申，然后远远跟在后面。　


刚才太紧张，根本没空想跟这个男人。此刻瞥一眼前方陆申矫健的背影，心里滋味难辨。要是这样同CEO闹僵了，很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向陆申道歉。但一切不由自己控制，只好努力回想关于项目的一切详尽数据，来保持工作心态——毕竟，私人事务不适合在公司付出薪水的被雇佣时间思考。　





隔着低调的沉黯紫檀木色阔大办公桌和蒋晖对面坐下，艾德华让表情维持在礼貌的微笑上，静静等待老总开口。　


沉闷甚至隐约有敌意的气氛中，蒋晖有意引开话题：“艾副经理，你的英文名字Edward发音居然和中文名的国语发音一样。真巧。”　


正视蒋晖俊朗且略微风霜的面孔，坦然对望着。艾德华不知道，这位老总为什么要在上班时间谈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琐事，但老板永远是对的。所以他还是微笑着尽量简明扼要回答：“并不是碰巧，而是自己决定的。念书时人人都起英文名字，中文则是自己改的……父亲和兄弟都不愿意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换领身份证件时，我放弃本姓齐，申请现在的新名字。”　


“为什么？”蒋晖并没有抬头审视对方，眼睛无目的地看着窗外错落的高楼，平静地继续着闲聊性质的对话，借此让刚才会议时接近争论的紧张场面缓和。何况，他也确实很想多了解一点面前这个人——这个能让凡事从容的陆申半夜睡不着觉、重要会议半路退席的漂亮男人。　


“当初从德国建筑公司调回香港工作，曾因帮一个媒体的朋友做节目，接受了公众媒体访问，没有刻意隐藏同志身份。电视播映之后，在公司与邻里中间引起太大反响，家人非常不愉快。我辞职后改做独立小公司，一直得不到家人谅解。希望让亲人少一点困扰，最后决定换一个名字换一种状态，远离家人邻里。”　


不得不离开成长的城市，跑到陌生的都会来寻找新的可能性，当然会有很多不适应，勉强算是和家里达成的默契，从此父母兄弟不必再费心向诸多亲朋好友一一解释，家中长子的性倾向并非来自遗传、纯属意外堕落。想到父母痛心的表情，弟弟恨他入骨的眼神——从此从大家眼前消失，也算是卑微的一点孝心。　


艾德华努力不让嘴角浮出最常见的淡淡苦笑，毕竟是在上班，不能为私人事情引起情绪波动。这点职业精神一向是个人信念的一部分，当然要做到。　


“在香港，公开宣布自己的性取向，是不是很时髦的事情？”蒋晖抬头飞快看他一眼，又尽快掩饰惊讶。　


“这跟时髦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华人世界对弱势群体一向很不宽容。我不肯沉默，只是自己认为性取向是出于天性的选择，不必辛苦躲藏。总要有人站出来说‘我是’吧？大家都闪闪缩缩，只在小圈子里面倾轧，岂不是更让人有理由说这种人见不得光？我不喜欢在公司里面陪笑附和同事们那些黄色笑话，不喜欢小心翼翼把身心收藏在柜里，整天恨这情欲见不得光。选择公开是自己想通以后决定的，就算因此落得满身飞箭，也是我自己已经准备好承担的后果。也许，像我这么想的人多一点之后，大家会更多知道小众的状态，更多同志就有可能选择明朗一点的生活状态，远离各种颓废污秽的约会场所，过正常平静一点、能够维持起码尊严的生活。”　


视线正面相遇的刹那，艾德华早已经看清楚蒋晖眼底那一抹被某种寻觅烫痛了的焦灼，也隐约猜出对方正为身份认同而困扰。但是既然老总不愿意开口，他也无意再往深处解释。　


“可是你这样改名字跑到另一个城市，算不算对整个社会压力认输了呢？”　


“是的。”他黯然，“毕竟作为建筑设计师，客户也好同事也好，都只需要一只精确而有创意的零件，不需要一个有想法的活人。如果还想维持正常的生活，躲开那些好奇的窥视目光算是上策。越来越多不同行业的人能够站出来，证明自己过得很健康很正常，整体气氛才有机会宽松。我不认为自己有贡献，但肯定没有做错。”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坦荡的人。”蒋晖脱口而出，然后，突然意识到刚才的提问与对答实在颇不象话。他深吸一口气，抛开强烈的好奇心与追问的欲望，尽快让话题回到眼前的工作：“关于刚才项目预算的讨论，你似乎认为并不合适在大会上谈？愿闻其详。”　


这个提问正是已经思量了很多遍的内容，艾德华以恭敬谦和的职业语气从容回答：“我坚持认为，为保证利润而控制建筑成本，当然是必需的手段，不过，窃以为对于我们这样早已经在市场起步阶段得到超额利润的大公司来说，通过管理环节来降低成本，而不是降低产品的质量要求，会是更理性的选择。在这一分钟，对于这个项目，我们设计部当然有义务往最理想的状态设计，但是成本和质量方面的考虑是出于我的提议，希望不要让魏经理来承担任何相关的后果。”　


“这我同意。但是我刚才追问的关键一直是，为什么这一次，必须设计比以往的产品都更高质量的建筑标准呢？”　


艾德华语气尽量委婉，就像老板一定也非常明白这些道理那样：“因为大环境已经不同，需要牺牲眼前的部分超额利润，为公司争取将来的立足点。看官方媒体报道，北京市土地使用权转让的方式会从原来的行政批划转为商业拍卖，这将是一个地产业发展的转折点。以前中国特色的行政方式我并不清楚，只是自己测算过，到现在为止，公司从地产上得到的是远远超过国际惯例的超额利润。以后所有地产企业的机会成本会越来越接近，拚的就是市场实力了。得出的结论，就是充分利用公司原来积累的资金和实力，现在开始建设品牌的质量形象与消费者信任感，是当前必须做的事情。而这个项目，正是一个比较好的时机。”　


又翻看一遍电脑中的设计部报告文件，蒋晖不禁动容：艾德华说的这些，正是昨夜他预备同陆申谈的话题。大环境不同了，公司的策略势必跟着调整，这是董事会最近一直在高层会议上讨论的问题。设计部拿出的这个方案，却已经基于新的调整在做计划，虽然有很多地方囿于部门眼界，失之于臆测，但这份远见卓识难能可贵。想想平时了解的魏建业，当然很清楚，这份策划一定是面前这个艾德华主持的。油然而生的欣赏帮他很快控制住了之前一直作祟的无名火气，蒋晖不动声色的开口：“谢谢你艾德华，我很欣赏你说的理由。看来在纯粹市场环境的竞争方面，你原来的工作经验对于我们公司来说，会是非常宝贵的资源。”　


没想到基于职业常识的判断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但是蒋晖说的理由确实存在——中国地产市场的商业竞争根本还没有真正开始，这个大时代又注定即将来临。学识以及工作经验能被当面肯定，艾德华呆了一秒钟，不由得不佩服刚才还颇有怒意的蒋晖的襟怀。尽量得体回答：“谢谢蒋总过誉。我很开心在人生最狼狈的时候，能够有机会加盟合盛这样的大公司，更感激能够遇到蒋总这样的上司。非常乐意竭诚为公司效力。”　


听着这无懈可击的场面话，蒋晖的表情突然透露出深深的疲倦。他抹抹脸，轻轻叹息一声：“其实，我并不是地产专业人才，甚至也算不上最好的管理人才。这么多年以来苦苦撑持，不过是因为这个公司以及相关的一切，都是我们董事长陆申一生的心血。陆董从一无所有开始奋斗，把所有的时间心血都花在了创业上面，对他来说，公司比妻子儿女、甚至他自己的健康都重要。跟着他一起做事这么些年，作为朋友，我责无旁贷应该帮忙，却常常都觉得有心无力。现在市场变化这么快，需要你们新一代理念的人出来做事……希望你记得自己说的话：作为公司雇员，尽力做好本分是最基本的义务。但是更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只当作一个雇员，而是把心态调整成这个公司的一分子，充分发挥你的潜能，做出点事情来。”　


仔细体会这番话的意味，尤其是提到陆申的时候，背后颇有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艾德华根本不敢随意接口，只好微笑以对。　


“也许你根本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我一直坚信你的智商很高。”盯着对面俊朗的面孔上礼貌而不失优雅的笑容，蒋晖的语气非常诚恳，“根据你进入公司这两个月以来的表现，包括专业程度、团队建设和管理方面，升职唯一的障碍，可能是来公司的时间太短。但是对于一个良好运作的公司来说，这绝对不是站得住脚的理由。所以我将建议董事会，让你尽快以总裁特别助理的身份开始实习，逐步加入到公司的高层管理队伍。我看好你……如果你够努力，经过必要的一段时间以后，希望你能够胜任副总裁的职务。”　


虽然一直都兢兢业业工作，但这番毫无保留的肯定、以及随之而来的机会实在太意外，惊喜之余，艾德华快要怀疑自己听错。　


开心了几秒钟，但是刚才会议场居然遇到419对象的疙瘩——最最恐怖的是，对方不但是大老板，而且还根本不是圈中人——还纠缠在心头，那份忐忑反而更加剧烈。实在忍不住，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蒋总，您的认可令我非常受鼓舞，而且很荣幸。不过，董事会是否也乐意这样评价我的发展方向？”　


心思缜密的蒋晖当然听懂了这句问话背后的意思：艾德华是在害怕陆申会有异议。　


发现亲密接触反而令艾德华感到可能会成为职业生涯中的阻力，自然可以顺利成章地猜想，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了一丝阳光，不由笑出来：“我相信作为CEO，我对内部的人员任命有决定权，征询董事会，只是应该履行的程序义务而已……话说回来，对你，我确实不够了解。有一点还是需要挺关心的：之前能放弃原来在香港的工作，你会不会为了某一段感情，而轻易放弃在北京的事业基础，让公司的培养落空呢？对于你来说，职业和情感相比，哪一个更重要？”　


“离开香港并不是主动的选择，是面对家人的压力，迫不得已。谁都不愿意轻易放弃努力的基础。”垂下眼皮稍微整理思绪，艾德华再度抬头应对的时候，绽开了诚恳的微笑，“至于职业和情感的重要性，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但都不是最根本的需要。……说起来，我的理想很贪婪，也很庸常，不外是希望能得到尘世的幸福。如果不够运，没有得到那种由衷满足的幸福，很多的快乐也可以。如果幸福快乐都不可能，只好希望能不干扰他人的前提下，能留下一些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存在。当年选择学建筑设计，就是因为喜欢建筑里面有文明和人性两方面的痕迹，更是比人类的生命久远一些的东西。”　


蒋晖笑出声来：“怪了。幸福和快乐的区别是什么？我一直以为是一样的。”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轻松的聊天气氛里，艾德华渐渐抛开顾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于我来说，不同还是有一些的。幸福来自内心的感觉，如浮士德对魔鬼靡菲斯特说‘希望生命停留在此刻’，是那种极致的内心感受。而快乐，可以是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赚到足够用的钱，生活安定、开支无忧，比如找到一个英俊的伴侣……”　


“嗯，听起来的感觉是，快乐是一些比较美好的代用品，所以同样难得。幸福是一种感觉，可遇而不可求。让我觉得安心的，是你总算追求大部分可以用钱买到的很多东西，公司可以相信你会努力工作。”蒋晖微笑，“设计部的预算计划我会让财务审核，原则上同意你们的意见。关于你的职位，我会安排人力资源部尽快找你谈一次……谢谢你，很久没有聊得这么有意思。”　


道谢以后起身回到自己办公室座位上，重新面对电脑中的设计图纸和相关的预算报表，艾德华一直感觉到些微恍惚。能被高层这样器重，不是不愉悦的。　


但是，那位无辜被引诱的大老板根本不露面见他，是根本不预备记得那夜的任何事，还是根本没有从人群中认出他、根本想不起来艾德华这个名字以及相关的一切？　


一时情欲冲动闯了大祸，却没有造成负面影响。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呢，还是惆怅。　





走到蒋晖可以眺望都会美景的考究CEO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