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





岛屿那样大,还是百无一用,面对外界的侵袭唯有关闭两扇硬壳躲在里头听天由命。为人类提供珍贵的珠,为海中其他肉食兽提供食料。我一直觉得,珠蚌是被造出来替那些杀生无数的同族赎罪的,除此之外,别无存在的意义。

    在海的世界里,珠蚌是最懦弱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对于他们,珠蚌是玷污“蜃”这个名头的耻辱。废物。

    我早已明白这事实,并做好一生服从它的准备。我是一只珠蚌,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身体与禀性。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

    变成与那些同族一样的伤生害命的嗜血妖兽。甚至比起他们,更为凶猛,食量更大,口腹中一次葬送的生灵,更多。

    多到无法自控。

    那种进食的欲望我没法控制。胸腹内,心、肺、肝、肠……似乎都被掏空了,我一无所有,只留下一个黑洞,麻木而迫不及待地,等待用血肉来填满它。

    听得到腹中嘶嘶呼喊着的饥饿的空虚。

    我什么都没有……

    我把额头深深地抵向沙里去,身体蜷得像一只虾子,几乎弯成一个圈形。

    那空虚的循环。生命划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原来挣扎着走过这一遭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

    生命。生命它是什么。

    它这样荒芜。

    不知道这可怕的变化是否与玄澹心法有关。剑仙修行的、清虚玄妙的无上心法,我与它日夕相对,睡里梦里也在练,五个年头。不曾有过丝毫的成效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在那非人的疼痛与羞辱临头之际,突然间它爆发出强大到恐怖的力量。

    那真的是玄澹心法的力量吗?我认不清。

    就像认不清如今,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妖,是珠蚌还是蜃。或者这些都不是。

    人天三界,六道轮回。我哪里都不属于。假如神明创造世间万物用的是天界洁净的土,我便是被剔除于外的那一缕泥污。神在疲倦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吹去甲缝中意外的一丝污秽,悠悠吹送下界成就了一个一千年从没知道过该往哪里去的生命。

    也许我和那葬身我腹中的鲛怪是一样的东西。不属于陆地,不属于海。不属于人世,也不属于幽冥。

    一个来不及销毁的荒谬的造物。神的失手。

    我终于明白他临死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他说,原来你到底是蜃族。

    可是我真的是蜃吗?我活了一千年,没有听说过珠蚌可以变成蜃。

    其实我苦练玄澹心法,只是因为想念他。那本该是属于他的师门真传,倘若不是当年剑仙青灵子的一句话,这功夫由他来练,是天经地义的。

    让气血在我舛误的经脉中流动,不管不顾,闭上眼睛,我想象那是他的身体。

    如果,是他在修习海眼中的遗刻,此刻该是这样的感觉吧?我的双手轻轻抱住自己。这是他的肩,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腰身……五年来黑暗的海眼中我寂寞的拥抱与幻想。珍珠的光泽它这样美,照亮的只有我自己。

    我只能抱住自己。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燕云。你将永远,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是否这是我的报应。我不是玄澹宫的任何人,我与湘妃竹剑和无名岛半点关系也没有,而我练了他们秘不外泄的心法。江湖中偷练别派武功是最大的忌讳,该当千刀万剐,以死赎罪。燕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始终把我拒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但是请你原谅我。燕云。因为这个窃取你师父连你也不曾相传的手泽的女人她早已受到比死还严酷百倍的惩罚。天行有常,天道有眼。欠下的债,终有一天要归还。这道理我懂得。

    我没有想过是否后悔。当此生的安排已然落入这样的窠臼,后悔,已经轮不到我想。

    假如曾有过一瞬间,黑暗中我抱住的这具身体,是你。

    或许所有的一切也都值得。

    罢了。蜃的本性已在我每条血脉、每个毛孔间淋漓尽致。深深地扎进根去,弥漫在血液里像不可救药的毒,这嚣嚣呼吸着的口腹,我知道它将与我共生共灭,直到生命的尽头。

    燕云。玄澹心法,鲛怪的凌辱,你的离去。青灵子留下遗刻的所在偏偏是个海眼。我谁也不怨,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的饿鬼地狱。当遇到你的时候,执意跟随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是什么。

    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阴阳的夹缝中,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这话听起来这样熟悉,我忘记了是谁曾说过。

    我吃了他。而我是他的替身吗?继续承受没有尽头的苦难,鲛怪活剥下来的血鱼尾,是否冥冥中它套在我的身上。

    他对我说谢谢,半残的句子。在被我吞噬之前。可是我可以感谢谁。我杀不死自己。

    原来轮回不一定要在死亡后才发生。我这是被谁罪孽深重的灵魂附了身。生命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燕云,我想你将永远,不会知道。

    燕云,你在哪里。

    我用了三昼夜的时间远游百里之外,在那儿找到一些海藻丛。到达的时候我已饿得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蜃的可怕在于它游离体外的胃肠,因为失去形体的限制而没有边际。

    没有漫长的消化过程,被销蚀的猎物在蜃气中解离直接进入血液,因此会在刚刚吞食过后立刻便又疯狂般地饥饿。传说陆地上有种怪物叫做饕餮,蜃是它在海里的影子。

    我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吃光了那些海藻。我想克制自己,与这杀生的本性挣扎。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拖着因饥饿而虚弱的身躯浮出海面。天空中飞过一群鸥鸟。

    白色镶着黑羽沿边的翅膀扑啦啦在我头顶掠过。盘旋着,依*大海为生的鸟群寻找着食物。我仰起头,发丝粘在眼睛上,一道道的漆黑涂抹,缝隙里几百对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让人想哭。它们这么美……难以抗拒的诱惑。

    鸟群向海面俯冲下来。白色羽毛如同箭镞刺进我眼里,带着凛冽的风声,密密麻麻,猝不及防。

    白色的光划开我的心口,划开空虚的肚腹。我嗅到血肉的气息,排山倒海而来,像暴风掀起的浪头浩浩荡荡,霎时间,我在那浪里灭顶。

    我在羽毛的暴雨中伸出手,向着天空,深深吸气。

    片刻后苍穹空无所有。淡蓝的破晓的天,宛如一张苍白的纸。风在海与天之间静静回旋。东边涌起红霞,如火如荼。太阳出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慢慢地沉入水中。日光,这是地狱里的罪魂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在距海面百丈之处向无名岛游去。蜃是深水下心机阴沉、恶毒而叵测的生灵。

    燕云,我得守着那个地方。你亲口说过,你把它留给我。我不能离开。

    我得把玄澹心法交给你。它应该是你的。

    不管你要不要。燕云。这样唤着这名字的时候,恍惚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我想你回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珠有泪 正文 第30章
章节字数:4362 更新时间:08…12…30 22:19
     船在正午时分缓缓*岸。

    船头上了望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欢呼:“这就是无名岛!我们到了,师兄,我们终于到了!”

    他雀跃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人连连摇撼,在漫长的航行中被晒成古铜色的笑脸,因为缺乏淡水,双唇干得脱了皮,眼角也起了细纹。然而青春是挡也挡不住的光芒,十六岁的谢小山,此时没有什么能压得下他心中的欢喜——连续三个月枯燥艰苦的海程终于结束,他们即将踏上这武林中被传说得无比奇异的无名岛,几百年前湮灭的玄澹宫的神话在世上唯一留存的遗迹、江湖旧闻、夜雨灯下师兄们无数次讲述过的神秘故事、惊天的凶险与刺激、寻找绝世武功秘籍——这一切马上都可以亲历了,怎不令十六岁的少年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子里没有半点余地留给恐惧。

    少年人的血性与好奇使他简直等不及立刻踏遍这座翠竹丛生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在经过这样乏味的旅途之后。

    说来真是奇怪,在进入无名岛周遭约莫方圆五百里的这片海域后,竟没看到一个活物。谢小山是个好动的孩子,门规严明并不能泯灭贪玩爱热闹的天性,在山上他瞒着师父师伯们,偷偷养了两只雪兔。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只要一听到他的呼哨,就会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漫山雪野中,甩着长耳朵蹦蹦达达奔来,吃他省下来的蔬果。昆仑常年白雪茫茫的连绵山岭中,大山和小山是他唯一的欢乐与陪伴。

    他把自己的名字送给那只看起来小一些的兔子。谢小山这样爱它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姑娘家,婆婆妈妈,在难得的空闲里他可以抱着两只雪兔絮叨一下午的话。这温柔的稚气使他脸红。昆仑派第二十九代弟子中,最年轻而出类拔萃的谢小山天分奇高,单以剑术的进境而论,他已胜过第二十八代的许多前辈师叔。练剑堂中他手腕飞转,挽起一道寒光,舞得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那时他黝黑的圆脸蛋上看不出半分孩子模样。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倘若不在昆仑山,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上学堂、因为背不熟书而被先生罚打手板罢?

    倘若不在昆仑山……小山并没想过这个假设。他生下来就在昆仑山。父亲是山中的猎户,在一次雪崩中丧命,母亲被昆仑派的人从积雪里刨出来,生下遗腹子后用父亲生前的腰带悬梁自尽。掌门师祖说过,小山练起剑来有一股执拗的狠劲,许是他那壮年早夭的父亲遗留在血脉里的坚韧与不甘心。

    二十八代弟子之中,你有个小师叔练功最刻苦,也最得我的真传。我本想着百年之后也就只有他还算块料子,能传我衣钵。可惜你这小师叔命夭,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小山想着掌门师祖苍老的叹息。然后枯瘦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小山,好在你是个出息的孩子,昆仑派传到二十九代不容易。好好用功,别让我失望。

    掌门师祖在一次比武大较后当众的赞许令小山练功更勤苦,同时也令许多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师兄弟于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他。一个人冷清清地去练剑的时候,他能感到背上扎着一些锐利的眼光。小山隐约觉得这跟掌门师祖那番意味深长的言语有干系,但心里头并不很分明。

    他也不想弄明白。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所以被掌门人暗许为二十九代弟子之首的小山其实常常惶恐而软弱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像掌门师祖所说的那么好。

    要做一个出色的剑客,可不是光功夫强就能成的。自幼年起,师父就耳提面命地这样告诫过他。

    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侠义道中之人,首要的品质便是脚跟立得正。黑白是壁垒分明的,善恶是水火不容的,而正与邪,是势不两立的。济危扶困自是正派中人的本分,但面对邪魔外道的时候心中便不可存有一丝怜意。昆仑的剑客在战斗中从来都像他们掌中的剑一样冰冷锋利。

    各人天分不同,功夫练到后来自然是有高有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小师叔,虽然力不能敌而丧生于恶徒手下,江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于他。他是我昆仑的好弟子,人虽没了,哪个同道中人提起他不敬佩万分?——在那恶魔手中能死得有骨气,已是了不得的汉子。记住,将来你遇到邪魔外道之时,倘若打不过,切不可屈膝投降、污了昆仑派的声名,倘若获胜更不可被敌人花言巧语所惑而放他生路。须知养虎贻患,这些邪派角色没一个好东西!小山,你给我记下了,这两件事将来你若犯了一件,为师必取你性命,绝不姑息。

    小山打了个冷颤。不投降——这很容易,他的身体里有父亲硬朗的骨,据说当年在深达数丈的积雪下是父亲用自己的身子生生为怀孕的妻挡出一个洞穴,即使人死了,脊梁始终没弯过。这才有了小山这个人。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在任何强大的敌人面前屈服。然而他很清楚,在这副硬朗的身板里,自己有颗多么柔软的心。

    ——也许,就像母亲。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十岁那年拼着一身的伤,在狼口里救下了一只冻得飞不起的雪雉。他赤手空拳把那狼打到动不得,然而当看到母狼身后的洞穴里钻出嗷嗷待哺的狼崽,他竟放了那头恶兽。为此被师父罚跪三天三夜,一身的伤口不许裹。在那阴冷的思过堂中孩子流着血呜呜哭着只说一句话。他说,小狼崽没有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