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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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蚌壳至今还收在一只大箱子里。搁在床底下。每当想到这事,他躺在床上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牙关里吱啦啦地酸响,像是听到极刺耳的声音那感觉。

    如同每次与她欢好过后,疲惫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总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缕腥味。腥,而咸涩,好似眼泪。他憎恶这气味。旁人不察,还夸赞褚家娘子兰麝着人,而他能够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里,即使天下佳茗,紫笋兰芽总掩不住那股腥味。茶里兑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满面陶醉地品着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过脸去。

    他难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觉的一抖。啊……太多了,够了。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但她对我,恩深似海。

    他决不可以负了她……褚风痛苦地咬着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对自己无声的警告。决不可以……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起。

    或者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便不致如此斤斤计较。

    但可惜。娇妻爱子、神仙眷侣的褚老板。月如无恨月常圆,他占尽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满,那月是自顾自地,永远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无瑕疵的团圆,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谓: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珠有泪 正文 第3章
章节字数:5332 更新时间:08…12…30 21:53
     她觉得很满足。

    那么辛苦,从海底上来人间一趟,要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她有个家,有相公,儿子,日常打点生意、理账,逢年过节又送礼回拜、酬应他的朋友及老主顾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为了这个家。

    还得抽空照看儿子。人世间千丝万缕的责任把她牢牢栓定在这里。她很安心。

    唯有时深夜醒来,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蓝、冰冷、浑浊的腥咸的液体,像骨中深种的毒,总难抽离。

    无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远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里许多陈年美酒中间有一坛是她续命的仙丹。

    相公翻了个身,他好象是醒了,她打扰了他。

    她轻轻带上卧房的门。

    夜明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举起瓷盏,一饮而尽。这苦涩滋味流淌在她的血里,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过是过眼的云烟,缭绕在她身畔却无从沾染。

    她觉得渴,张开口深深呼吸潮润的夜风,一面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柜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里,怕又是惊耸。如今她已是一个这么贤淑的平凡的妇人。

    她仰起脸让月光冰凉地流泻在面上。

    床下那只箱子里头,曾经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之中散发着夜明光彩?

    她抱紧自己的双肩,觉得有点不安。

    始终不太习惯没有蚌壳的日子,五百年来,没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们是惟一的保护。而那一日,是她自己亲手剥离了它们。

    背上血痕犹在。

    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了他。从此后,他就是她的保护。

    一年后考期将届,她收拾了行装,拣一吉日打发相公上京应试去。

    此后独自在家,里里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样。家人主顾都敬这娘子贤良,谁也看顾三分。一切井井有条。

    夜间她深锁门户,哄着儿子睡觉。相公不在家,她便脱去水衣,赤身裸体,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游的生涯。

    孩儿三岁了。一次问起娘亲背上的伤疤是什么。

    夜明说:“娘从前是天上的仙女,这里生着翅膀的。”孩子吮着手指,眨着眼,似信非信。

    后来问道:“天上好玩吗?”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头笑道,“那里没有你和爹爹。”

    又过三个月,相公人还未归,先派了跟去的小厮快马兼程回来报信。相公金殿会试,高中了探花。

    她封了一红纸包重重的喜钱,打赏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鸣锣打鼓前来报喜,四邻都来道贺,恭喜茶楼里出了个探花郎。众人说,这都是掌柜的福气,娶到这么一位能干的娘子,才能安心上进去。祖上积德,这回可是光耀了门楣。

    夜明换一身喜气衣裳,抱着孩子,带笑一一应酬贺客。这一日人世的繁华热闹都来她眼前,算是到了顶儿了。可是她一壁说笑,心里渐渐地恍惚起来。

    她发觉相公离家才三月,她已经不记得他的面影。真的,他的眉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记得了。

    仿佛他在她心底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湿透的少年,清逸而面目模糊地,在她怀中旋转,旋转,旋转……旋转着下沉,如一枝折断的芦花。

    她惶恐着自己。她是爱相公的。她确定。

    她爱他爱到抛弃五百年故里、抛弃了自身血肉来投奔他。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可是……她竟然不记得相公的模样。

    人群晃动在眼前成为眩晕的十色,在喧嚣沸腾的锣鼓与爆竹声中她狠命搂着儿子,手指陷进肉里攥得那孩子哭叫起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稚嫩的脸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她装作安抚儿子摸着他的脸蛋含泪瞧,仿佛要借助这块小肉儿来证明这几年时光的真实。

    她是爱他的。

    眼泪掉在孩子脸上透明地溅开去。

    人们纷纷起哄,褚家娘子这是喜泪,喜极而泣,这几年当家,不容易呵。

    这往后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他们说。

    她闭上双眼。为什么黑暗里看到的还是那静静旋转着的单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错以为他是流星。他那么美,此刻,在她心里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仿佛五年来的时光都冻住了。

    半个月后褚风回来。京中一切事务都已毕备,他授了礼部的官职,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夜明忙碌着关张了茶楼,把宅院托与可靠的家人看守,打点衣物细软跟他上京去。

    不免也有一点点的惋惜。此地毕竟算是扎下根了的,有许多邻里故旧。不过也没什么,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说到底,她的根原是扎在他身上。

    ******

    他在京里做官,如鱼得水。

    不到两年升了侍郎。又三载,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他便接了任。

    此时才刚而立。满朝里谁有他这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处令一干白须老儿自惭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风料峭疾扫落花。

    况且人生得着实登样。每逢庙堂大典、外使来朝,放眼龙驾之侧群臣最撑场面便是这年青的尚书大人。矫矫青松,冉冉孤竹。那风度体面令蛮夷折腰,愈发敬重天朝。

    只有天朝,出得这样人才,这样英俊儒穆的伴驾卿家。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闷闷。如有所失。体面尽管体面,皇恩自是浩荡,信宠不衰。这位子终究是个花架,迎来送往,外人看着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闲自在,终无实权。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辈。少时读书,想着不过是家贫父荡,伶仃无倚,要想过上好日子非靠自己发奋不可。如今果然晋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来。

    男儿来世间一遭,总得做些功绩出来。这功绩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庙堂上做个显示天朝威仪的摆设就算数的。

    要做实事,要有功于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标,流芳百世。

    但这谈何容易。

    他仍是个知书达礼的、漂亮的傀儡。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顺心?”没听见脚步响,陡然闻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现在身后,捧一碗雪耳汤。

    她步伐轻盈得就像在水中游泳。

    “很好。皇上又赐我玉带一围,宝砚一方。众同僚也都恭贺,东西是小,这是天大的荣耀。”

    “相公圣眷蒙宠,妾身也脸上有光。嫁与相公,夜明真是终身有靠。”

    他接过碗盏,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来,与他换下朝服。他忙起身,让她绕到面前,一个一个解开那些纽袢。冰冷纤细的手指掠过喉部,不由微微一颤。

    “夫人过誉了。多亏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双臂让她脱下朝服,彬彬有礼道。

    而后夫妻双双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圣上恩隆,同僚和睦,这仕途平坦,青云路走得稳——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欢喜。心满意足。

    世上再没像他这么圆满的人生了。报喜不报忧。他面上恒常是挂着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结了一层薄壳。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空气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是深沉动听的男人嗓音,圣上因最喜听他颂读朝典。此时平直宽阔地嗡嗡在屋内荡着,他不说话便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房子太空。所以说个没完,把今日见闻一一述与她听,又是下月某日谁家寿诞,谁家嫁娶,提醒她准备礼品。

    夜明静静地听他说了,随口答应一声。他的喉咙像一条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个不休。

    他忽然住嘴。觉得疲乏。乏到骨子里。对着这美丽娴静的女人……他儿子的母亲……她肌理晶莹,此时是穿戴着尚书夫人的缎子衣裙,腕上翠镯越衬得赛雪欺霜。她这样白,嫁了他十年,还是如花似玉,脸上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

    褚尚书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标致,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么大一个孩子的娘亲了,容颜还如二八少艾,简直是个奇迹。多少王公的宝眷明里暗里啧啧地嫉妒着。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远苍白,永远不会凋谢。

    他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们看到她,还会羡慕么?

    忽觉自己是这样的滑稽。对着一只蚌,把这些事情说个没完。

    像个疯子。

    “相公不说了?”她含笑问。

    他摇头:“累了。不说了。”

    “那几家的事,我都记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当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后他端起碗,顾自用瓷勺舀着汤里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着她的丈夫——他现在不唤她娘子了。他们身份比前不同,况且他也有了点年纪。

    那么,她其实也该改口唤他老爷了。只是叫顺了口,一时难改。

    他待她越发尊重。不像戏里唱的,男子平步青云便弃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觉得她应该心满意足。可不是,她有什么不足的?从来女人的命再没像她这么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着他,其实没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里。

    可是,这就是做人一遭了么?人间的繁华情分。这不是当初她的想象。

    总应该……还有些什么的吧?或许人间还有些什么,是她所未曾体会。但那能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缺。

    繁华,情分,他都给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么样了。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愁海底五百年来的日子都是这般,她离开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只当夜明到过人世一趟了。她想。眼里越发茫茫。

    因此她没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拨弄着碗里的汤水,却不曾喝上一口。

    ******

    赴过了兵马司大将军的寿筵,又吃当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带着贺礼前去赴席,是一对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宾济济,一派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学士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

    一时新夫妇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着红巾由人牵引入室了,这厢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开始轮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体面人,谁当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来,四公子仍神清气爽,倒是礼部尚书褚大人自多饮了几杯,酒沉了,心里扑扑直跳。

    生怕出丑。他离席,出厅堂,暂去更衣。仆人引他至净手处。他入内狠狠地吐了起来。

    事毕,见有预备的蔷薇花露浸过的巾帕,拿来擦了把脸。那芬芳湿漉的面巾敷在脸上一阵冰凉,渐感清醒。手扶着墙壁慢慢出来,只觉脚下虚浮不定,方才一场大吐仿佛把心肠都呕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里百无着落偏又沉闷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个大铅块。

    心里好闷。他觉得他要生病了。

    正摇摇晃晃往回走,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