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






    幻影清晰,如梦如寐。

    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寐里他看到凌乱的幻影脸孔背后一双黑到极尽,瞳人深处透出两点墨蓝的眼睛。它们躲藏在其他不相干的人后头,好象是悲伤地,又似是欢喜地凝望着他。燕云挥起断刀,刀风呼啸霎时吹散了幻觉中一切探头探脑的面孔。然而一片空白之中,那双眼睛依然静静地浮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都没有。广大的黑暗中,就只有这双墨蓝色的、凝望不息的眼睛。

    燕云站在当年师父闭关的洞府门前。那里已经没有门,洞开的入口吹送出一股奇异醉人的气息,像芳香的大风蓬蓬扑着人脸。芳香的大风里,燕云的衣袂翻卷飘扬,他握紧断刀,大步迈入洞穴。

    那一刻心中忽然无比安静。天地止息了它的喧嚣,海浪和竹涛也不再哭泣。只有一路仙草,暗香寂寂浮动,陪同这老人坚定的步伐。

    在那雪山下的小镇,上天已给了他十几年的时间,把这一生中唯一一点温暖的细节反复温习咀嚼。是的……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你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可是还有她。

    还有她。她穿着他的衣裳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她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她给过他了。以此,他相信自己的灵魂将不会无所依归。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珠有泪 正文 第39章
章节字数:5336 更新时间:08…12…30 22:27
     蜃妖舒展着女人的肢体,躲在自己的头发丛中,睡在黑暗的海眼之底。这是她的老巢,尽管拥有千里之阔的死亡领地,在饱食之后她总是喜欢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眠。

    蜃妖睡得很沉。这是她的王国,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她就是神。没有任何事物令她感到恐惧,在女子柔弱的躯壳中她潜藏着强大的力量,那力量所能达到的巅峰会令她自己也感觉震惊。大海里最凶猛的鲛人她一吞便是成群成窝,遑论其他生物。她翻云覆雨,吞天灭海。这样下去,她终将成为什么样的巨魔,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证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怀着这样不可一世的野心,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蜃妖害怕的东西。如果她知道何处是通天的路径,恐怕早已飞腾入云与普天神明一战。她的愤怒长烧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灭绝人寰的举动。上天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愚蠢、盲目、满口谎言的该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所以蜃妖在吃饱了之后永远毫无担忧地睡去,但,任何一点进入她领域的生命的迹象都将随时把她惊醒。

    对于生命,她的感官比鲛人对血更敏感。

    海眼深渊里漆黑乱舞的长发丛中,淡黄珠光浮浮泄泄,笼罩着那女子熟睡的身体。忽然两点墨蓝的芒在柔光中耀出来,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夺星替日,焕发出悚然光彩。

    蜃妖睁开了眼睛。

    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她的头顶上方有人——有人进入了仙洞!

    人的气息,穿过深渊抵达蜃妖咻咻呼吸着的馋吻中。

    霎时间,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过来。对杀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周身遍燃起炽热的兴奋,珠光大盛,裸身女子自深渊之底升腾而起,拖着茂密的长发,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她要看看是这一回的猎物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践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人的气息……

    越向上游那气息越强烈,那人就在那儿,在头顶上……她几乎控制不住,蜃气就要弥漫而出把这不知厉害的家伙一口吞噬。

    她像见了伤口的吸血蝙蝠,鼓动着庞大的黑翅翼扑向目标。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儿了!

    蜃妖披着湿头发,忽地自海眼分水涌出,那个……人……

    就在那儿。

    她看到了。

    蜃妖赤裸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离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他与他对面相望。

    不,他看不见她。

    蜃妖望着他。他的脊背佝偻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棱棱角角地挂着粗布衣裳。他的鬓边蓬乱着萧萧白发,颈上松弛的皮肉垂下皱褶。岁月已将这个曾经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壮男人摧毁成一具衰老、脆弱的壳。

    空壳。他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顺腿边飘落,偶尔摆动两下。左手倒提着那口断刀,斜横身前。

    ……空的……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是凝望着他。

    这迟迟的一刻。

    她看着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环顾这间石室,然而在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混浊一团,分不清眼黑与眼白。

    燕云……整整二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燕云……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原来在鲛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里横空飞去的那一条断臂它不是幻觉……不是……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头发,只怕稍一松懈,就发出控制不住的声响。手腕粗的一把厚发在齿间被无声地啮断。

    忽然风声凛起,他挥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燕云提着刀,向海眼蹒跚走来。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着石窟边缘,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终于单手撑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夜明,我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燕云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见,仅仅相隔着一尺的距离,在湛蓝海水下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一双墨蓝的眼睛,静静地仰望着他。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广大的寂静中,只有这双眼睛。

    珠光透过浅水,照耀着这个佝偻在地上、鹤发鸡皮的老人。

    咫尺间他与她两两相对。咫尺的海水,将他们分隔开来。

    水下的女人披散着数丈青丝,一动不动地静静悬浮。她向他伸着两手,然而终于不能越出水面。一层薄水温柔地浮动于十指指尖。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对着一窟静水,他只能重复、沙哑地轻声说:“夜明。”

    ******

    夜明。

    轻轻回荡的声音里,她在水下闭上眼睛。

    夜明,他回来了。仿佛惟恐眼前的事实会再次像蜃景一样幻灭,她对她自己默默地重复着他的话。

    穿越二十年的离弃,二十年的无望,二十年难以计数的罪孽,这头孤独的野兽他终于是要在老去之后,回到她的身边。

    人间,他们在他身上做了什么。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张斑驳如同魔尊面具的脸,她几乎不能辨认,这个愁苦衰颓、好象一阵风来便会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燕云。

    二十年过去,那个坚若磐石顶天立地,能用双臂为她撑起整个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复返。然而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那个人啊。

    是燕云,他唤着她的名,温婉轻柔的字眼。女儿身清澈如水,世间的美好绝伦。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里的珠。在二十个罪恶滔天的年头之后,此日他终于肯回来告诉这个连自己都已遗忘的疯女人,她究竟是谁。

    静谧若死的石室中,仿佛有夹杂着黄沙的干热大风呼啸吹过,风里隐隐传来一丝粗野癫狂的奇异歌声,狂喜喊成了悲哀。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这辰光,一切都在半梦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夜明眼睁睁望着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没有忘记她在这里等他二十年是为了什么。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给他。心法该是属于他的——这些年来她固执地死守着这信念,即使连自己的真身都在疯狂中迷失,她始终,为他,守着玄澹心法。那是支持这具早已死去的行尸继续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的骨。

    她是守护心法的蜃妖,就像传说中任何一处巨大宝藏之畔,总是有一个凶猛噬人的怪物在守护着,穷尽它一生的岁月。是否,每一个这样的传说背后,在被歌颂传唱着的英雄们激动人心的冒险史诗火红与赤金色的辉煌背面都锁着一个悲伤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护只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绝望?

    属于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无名岛永远的囚徒。

    她守着玄澹心法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将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给他。

    燕云。当他终于回来,而她已经不再是她。

    望着水面之上老人微微颤抖的脸庞,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结尾,无法划下这卷拖了二十年的长恨诗篇最后的一笔。

    她不能。

    不能……

    此恨绵绵。

    透过浅浅的海水,她看到燕云的容颜被染成黯淡轻蓝,荡漾着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觉……啊,她与他,究竟谁是谁的倒影?谁是谁生命的幻觉……她分不清。

    似乎明白,她再也没办法把玄澹心法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咫尺的海水轻轻浮动,隔绝在他们之间。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们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涌而出。她看到了。

    二十年的血海,隔绝在她与燕云之间。茫茫,她独自在血海中央,遥望着他。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就连当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终究也不过是一个骗局。

    老人呆呆地跪于海眼之侧,许久许久。他看不见一条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面前宛转伸出,然后,徐徐下沉。

    在无名岛仙洞尽头的石室里,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这石室。他与她形影不离,尽管他看不见她。

    有时她浮身水面之外,有时她在水下,无论从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终静静地凝注在燕云身上。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朝露草开放又萎谢,空灵美丽的花光遍地簇拥着这个老人的身体,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它们淡蓝色的眼睛曾经看到过他,同一具身躯。那一年九岁的顾哑儿,初来岛上才两年、第一次发现师父闭关的洞府,在那个雨后清晨穿过络绎仙草欢喜地挥舞着手臂一路飞奔而来的孩子,小小的身体活蹦乱跳像一头幼小的兽。

    师父,这些花真漂亮!

    哑儿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朝露草同时开放的景象,他醉了,伸展双臂在满地花朵中旋转,旋转,旋转……

    一转转去了五十一个年头。朝露草在每个清晨不变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孩子,那头倔强茁壮的幼兽。他回来了,虽然已经不是那鲜活的躯壳。

    那个孩子他匍匐在花朵中间。仅剩的左手,哆哆嗦嗦,掬起一捧蓝花。在离开枝条的一刹它们同时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老人举起空空如也的指尖,梦幻泡影的美,来不及送到鼻端。

    “朝露草又开了……”

    海眼中的她听到他喃喃自语,在每个花光蔓延的清晨。

    她看着他睡在石室地上,蜷缩着的枯瘦身躯,像只在臆想中逃避伤害的虾子。从前……他不是这样睡觉的。

    她想不起从前,是怎样依偎在他强壮的臂膀之下,在颠簸的大车中,在陌生的一处又一处小客栈,在命运的海船之中……她跟随他流离的路途。啊那时……那时他是这样的坚定、雄伟,稳若磐石,整夜静静揽着她,不翻一下身。他的气味……

    她想不起了。

    眼前的老人蜷缩在冰冷石地上,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苍老而寒冷的呼吸声。他沙哑地咳嗽着。空荡荡的右袖管权作被子,斜搭在身上。十步外的海眼里涌出半身女子,终夜悲伤地望着他,无法近前一步。

    有时他在石室里无目的地走动。明亮的珠光熠熠生辉,流泻在老人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褶折射着光线,须眉毕现。她痛苦地双手掩面摇乱一头长发,那光芒于是更盛大,灼灼照耀着他身上的每一缕线条,清辉凄烈,如同月下弹断了琴弦,那戛然崩裂的声音……啊,她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在这里,看着他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

    她与他的今生今世。那琴弦,断了。

    她在寒冷的海水中环抱住自己,簌簌发着抖。

    她感觉自己迅速地衰弱下去。蜃的本性在每一个毛孔中嚣嚣呼喊着,在血里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