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忽听嚓的一声,一团光亮在三丈开外燃起。

    那个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蜡,一路走近来。动物脂肪燃烧的臭味随之逼近。夜明闭了闭眼睛。他带着硕大的一团光,一路走,一路让她看清楚身处的空间。

    那是破了面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宝旒华盖,那是牵着泥马侍立的缺了头的人像,衣服颜色都不辨了。那人过来,跟着他一起,整个庄严而残破的人世间来到她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滑稽。

    光停留在她面前。

    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着朱漆剥落的神案,长髯红面的高大神像立于上首,泥塑的胎子却穿着旧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极为神气。恍惚那褪白绿袍的衣角能飘到她脸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

    胸腔的疼扯入五脏六腑,使她连吸气也艰难,每一口带着牛脂臭味的空气都直接撞动那潜藏着的痼疾,伐髓洗骨。

    他放下左手一只坛子,拣起铁扦烛台,把蜡烛插上。在夜明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利落地抓住她身上密密缠裹的布条,连同胡乱蔽体的衣衫一并撕开。他拿起烛台,往她胸前照着躬身来看。

    夜明看清这张似曾被火灼烧过的脸,五官原本如何,都被纠结的硬疤掩了。它们蛮横地盘曲在他脸上像一窝死赖不走的蚯蚓,已与人共生共存。

    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谁知道……他很丑陋,但并不可怖。满脸狰狞的伤疤经多年时光褪去了血凝之色,已经模糊得不让人觉得惊骇了。他面目模糊,年龄模糊,表情模糊,这张脸似乎只是一个面具。在伏魔大帝神像的脚下,更像是一个被镇住许多年,已泯去了狂暴之气的什么凶恶灵物。夜明不知道这人望着她伤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化脓了。”他简短地说。突然拎起脚下的坛子,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登时溢了出来。

    “得用烈酒清洗。”

    他放下烛台,单手提着坛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锤击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个人就是一条痛楚的黄河奔流灭入海里去。

    她张开口,嘶唤出声。

    “是会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说。

    夜明根本听不清他暗哑的喉咙在发些什么声音,她懂得他的意图,极力忍耐,但仍然发狂般地蹬踢起来,倾侧着的酒坛自他手中歪落,带倒了烛台,轰的一声大火在神案上延烧起来,朵朵赤红莲花包围了她。

    夜明躺在火中尚未来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脱下布衫便向案上扑打,几下将火打灭。那盏半死不活的油灯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关帝庙中霎时一片漆黑,半星灯火也无。

    夜明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蜡烛的气味还缭绕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渐渐发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氲荡漾。

    依稀见到横卧案上的女人身体,一层光晕笼罩,宝气浮动。如一尊白玉观音的卧像。

    夜明霎时呆住了。寂静中听得两人的心跳,毕毕,剥剥,极细微地,错以为有残火未熄。她一丝不挂、无处可逃。

    唯有把双腿蜷缩起来,手臂交抱向胸前。

    然而这掩耳盗铃的笨拙举动不但遮不住半点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团起身躯的女人,多像一颗硕大而温润的夜明珍珠。那价值连城的宝物,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她的美丽难掩难藏。

    心跳声交错起落。这厢激烈而轻细的狂奔,和着那厢,沉稳凝重。

    像一折误了场子的戏文,生与旦都没上台,只有后边锣鼓不肯欺场,顾自敲打出各式的花点儿来,疾徐有致。

    那节拍该是合着传奇故事的辙。但这儿并没有故事发生。古庙的黑暗,浪费的空台。辜负了这一番心涌意动。

    生与旦都没来。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不知为何,夜明觉得她自己的惊悸更胜过那男人。面对裸身发出光华的女人,他似乎见怪不怪——谁知道,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已经足够奇诡,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里。他笃定得很。

    夜明觉得这人比什么都怪。

    他躬身拣起跌落的烛台。蜡烛摔裂了,从铁扦上掉下来。他从容地把它掰断,取上头还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扦子,点燃。

    淡薄的珠光顿时被火光冲散。男人举着烛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孔。

    夜明轻轻咳了一声,道:“大侠,我是……”

    这是她回到人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四个字便被粗暴地打断。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那人沙哑地说,“另外,也别叫我大侠。我不是。”

    他又拣起方才用来扑火的布衫,抛在她身上。夜明双手拉着衣襟勉强遮住身子,湿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闻到冲鼻的酒气。

    她撑着坐起身来。对方已明确地表示了不想与她扯上牵连,她该识相地自行道别才是。

    她确信自己是想道别的,和这个怪人在一起也并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会去杀那些坏人?”

    说完自己不免也是一惊。这不是她一贯的性格,多口多舌,过问起旁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死里逃生,忽然失去了自制力?

    那人虽看不出脸上神情,目光中也带出一丝困惑。这女人恁地不懂礼数,自身尚且难保,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长舌妇?

    她猜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开始后悔起来了。正要挣扎下地离开,那人却开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坏人,我杀他们有我的理由,别的却没想过。”

    顿了顿,又说:“你又怎知他们一定是坏人。因为他们要杀你么。”

    果然。他眼里的神色仿佛在说“女人都是这样的,难怪。”夜明裹紧那件空落落的湿布衫挣下神案,便向外走。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难以报答,如今告辞,不再麻烦您了。”

    一步还未迈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扑倒在地,连强自奋起的最后一丝余力也失却,再挪不动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脓的伤口被酒一泼,那分剧痛无可形容。几千几万把小刀子翻着搅着,呼吸仿佛都汩汩冒着血气。口鼻里的腥如此浓烈,甚至连无时无刻折磨着的心底里的痼疾也暂时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那人缓缓走到身旁,却没伸手扶她。丑陋的木刻面具般的脸悠悠俯视着,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知道么?”

    夜明俯伏于地,全身绞扭。在那巨痛的浪涛里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话如同轰雷掣电,划过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她知道么?她知道么?

    她从来不曾知道过。

    世间哪有爱恨黑白。一切不过是众生交错辗转因缘,七宝楼台,层层生灭,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里久已忘记了的一个影子,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得清楚吗……

    一切都终将模糊。

    那个影子……隔着五百年的岁月,他从模糊的开始流入更模糊里去,终于澌灭。哪有爱恨。

    有只手拖住肩膊将她扶起。

    丑脸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脚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祗。神主宰万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捡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神没有感情。他的职责只是维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这其中,或许并无道理可讲。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于是痛楚之中,她听到了神的纶音。

    他说:“你现在走出去会死的。先跟着我吧。”

    
 

珠有泪 正文 第10章
章节字数:6034 更新时间:08…12…30 21:58
     燕云带她向北行走,沿途歇脚在不同的小客栈。

    她知道了他名叫燕云。除此以外,并不比相遇那天多了解他一丝半毫。夜明恪守那日的教训,再也不肯多口。关于他是谁,他为什么偏偏那天会去长鲸堂,他要带她去哪里,他不说,她便不问。

    其实,对于这一切她原本也不存好奇之心,无愁海底已经没有人在等她,那么无论去哪儿都是一样。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那一天,她会对他表现出违背本性的关注,并跌倒在关帝庙里。

    莫非冥冥中有什么阻碍着她离去的第一步,上天注定了她这次上来,是要同这个陌生人一起漂泊吗?世间事总是这么的没有意义。他们同行同止,却始终素未相识。

    名叫燕云的陌生人似乎来自北方。他的魁梧身架与阔大步伐带出塞外的气息,一种笔直豪迈令他的背影不失为一名昂然的好男子,他的嗓音却听不出来处,不知是先天的缺陷抑或后天的灾殃,他的喉管被什么东西无情地锉过了,像把废弃石雕重来打磨,血肉纷纷屑屑,终于辨不出本来面目。

    每到一处燕云都与她宿在同一间房,既不征求她的同意,亦毫无尴尬之色。与其说是磊落,不如看作粗野更为恰当。这个人不懂任何规矩礼仪,也可能是懂而不加理会,他总是任己意而行,夜明想他做任何事大概都是出自感觉而非思考,类似动物的本能。燕云就像误入人间的一匹孤狼。

    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人。那些世人奉行的繁文缛节,那些轻言浅笑,举止端庄,她曾经,比谁都更稔熟于心。

    但,这些如今都没有用了。世事是奇异的。

    他每天用酒与辛辣的粉末为她治疗伤口。除了这两样,好象也没有其他药物。他甚至不曾为重伤的她要过任何滋补的食物。在他的生活里,那些大抵是从无必要的多余之物吧。

    她和他一起吃着小客栈准备的简单的粗粮。能吃到这些其实已经很不错。

    夜明发觉她这一次被迫来到的是一个乱世。皇朝的统治摇摇欲坠,一些藩王起兵造反,几个皇子则勾心斗角,边关尚有异族觊觎,不时趁机骚扰。正是内忧外患,到处都有刀兵,大家都想把这中原宝地占为己有。他们打到哪里,当地生民无不惨遭屠戮,侥幸活下来的则拖儿带女四处奔逃,造成泱泱大国遍野哀鸿,盗匪横行,无法无天,所有的秩序都被打破,一切动荡不堪。

    燕云在残破的斗室里告诉她这些事。他说,这是江湖人格外活跃的时候。因为世上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都已荡然无存,于是武力暂时变成最重要的。说完之后,他为她解去衣服,开始上药。

    夜明在他面前敞露出胸膛,闭上眼睛。

    必须用烈酒冲洗伤口中前一日的药粉,及以棉絮和碎布擦拭,直至微溶的黄色粉末与溃烂的血肉全部清除干净,露出嫩红色新鲜的肌理。那是很痛的,每回换药都不亚于一次刑罚,在那样的疼痛里,夜明回想不起上次她来的时候那个雍容悠闲的太平盛世。人人温文揖让,处处灯火笙歌。在动乱与饥饿中褪淡成为盲点。

    她经历过人间最高雅最体面的大富大贵,但这一切此时只显得荒谬可笑。朝不保夕的时候没有人还在乎面子。

    她很快习惯了这疯狂、粗砺、贫乏的世界,就像习惯了酒水潺潺淌过伤口。当那种疼痛必须逐日接受,她发现也不是那么不可忍耐。

    她有一个永恒的疼,在心房暗室内,已如影随形。

    换完药,夜明吃力地坐起来,让燕云用布条为她重新包扎好。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掠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伤痕,一次,两次,轻轻地反复。

    她身子略微一颤,但仍静静睁着眼睛,伏在他肩上。

    燕云的手指同样镇定。

    他从没问起过关于那两道可怖伤疤的来历。

    ******

    这日来至陕西省境。当地原本苦旱,干喇喇黄土坡上常年龟裂,缝隙里东一撮西一丛可怜地站立着一些枯草根子。几只瘦山羊裹着一身毛发都粘连在一处、毡子一般的灰皮走来,不甚挑剔地嗅了嗅,连同老树桩子一起啃了。

    夜明独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着窗槛,看那灰蒙蒙天气里远处那几只山羊吃草,低着头用心地咀嚼着,小胡子一撅一撅。

    忽然一阵人声嘈杂地传来,山羊嘴里叼着干草,警觉地支起耳朵听了听,像是惊着了似的,陡地尥开蹄子便跑。跟着只听店家砰砰闩门,几个人脚步叽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么。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穿着同样赶了毡的老羊皮袄、乍看去也像只山羊的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