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
凤娘的丈夫是客商,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外出到邻县去收帐,凤娘得空便来私会陈半江,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来往了五年多。
本来也只不过是露水鸳鸯,彼此并没有长久的打算。没想到今年县令要调职到山东,陈半江身为师爷自然也要随同起程,山东离此何止千里?此一别定然再会无期,陈半江到此时才觉出自己心中实在已经深爱凤娘。眼看着后日就要起程,凤娘本是有夫之妇,难道自己能去找凤娘的丈夫托出实情,求他成全自己和凤娘不成?
见陈半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流泪,凤娘忽然长叹一声,正色道:“你如此情痴,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唉,罢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是早年间缢死在这里的吊死鬼,因为不能重入轮回,所以在此等待替身多年。自从五年前遇上了你,因为爱慕你的秀雅,所以才假托家中有丈夫不便外出,隔上十来天才和你幽会一次,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你有时间修养真元。否则阴气侵剥,你与我相交不出半年就必死无疑了。本来我准备与你就此别过,可看你如此伤心,别后恐怕会相思成疾,所以还是实言相告罢。”
陈半江听了凤娘的这番说话,惊得一下子收住了眼泪,再看凤娘,举起袖子往脸上一拂,顿时一张俏丽的面庞变得青紫可怖,长长的舌头伸出唇外,分明就是一个吊死鬼。
这突然的变故让陈半江震栗惊怕地几乎晕去,凤娘见此情形凄然一笑,长啸着破门而去,远处隐隐还传来她的叮咛声:“天下象我这样的鬼数不胜数,但象我这样肯爱惜对方的则少之又少,希望以后陈君切莫再轻结露水姻缘……”
互报
“妈的……你瞎了眼啦……”狭窄的河堤上,正在揎袖攘臂骂声不绝的,是这一带有名的无赖汉吴大虎,此刻正揪着一个老叟的衣襟,破口大骂:“见老子过来,也不知道让一让,竟敢抢老子的道……”
——原来是雨过天晴,堤岸上泥水湿滑,吴大虎打这里过的时候,迎面碰上这个老叟,不知怎么被他一挤,居然仰面摔了一个四脚朝天,直摔得簇新的一件青布长衫上泥水淋漓。
吴大虎平时是横惯了的,一向只有他欺人,从来没人敢惹他,现在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如何能善罢干休?一把揪住那个老叟就是一通乱骂。
那老叟起初还打拱作揖陪着笑脸自道不是,听吴大虎越骂越不象话,后来索性问候到了老叟的母亲大人,出言污秽不忍卒听,也就耐不住起来。正欲反唇相讥,忽然又象是想起了什么事,隐去了脸上的怒色,重新换上了一付笑脸,再三再四地向吴大虎陪礼,又低声下气地问他名姓居址。
“怎么?想找老子后路啊?哼,老子也不怕,告诉你,老子吴大虎,住在交河村东头第二家就是,有本事就来找我好了,老子……”还没等他说完,那老叟却已趁着他手舞足蹈放松的时候,一溜烟地跑走了。
“他妈的……”见已经没有了詈骂的对象,吴大虎愤愤地吐了一口唾沫,看看身上满是泥水,也只好先回家去更衣了。
奇怪的是,大白天的,家里的门却紧紧的关着,推也推不开,显然是从里面反锁上了,吴大虎尚未娶亲,一个人和寡母同居。母亲每天清早就起来在家纺纱,从不外出的,怎么会把房门反锁?吴大虎忙绕到后窗一看,这一下险些当场气晕过去,只见母亲一丝不挂地倒在床上,仿佛昏昏如醉的样子,身侧有人正在肆意轻薄,再定睛一看,竟然就是河堤上那个老叟。吴大虎冲到邻居家中,二话不说抄起一枝鸟铳,回来对准那老叟就是一枪。
只听“嗷——”的一声,那个老叟应声倒地,却哪里是什么人,竟是一只狐狸。
——吴大虎当时辱骂那老狐的母亲,只不过是一时口快,想不到那只狐狸竟然会如此报复他,而那只狐狸更因为睚眦必报而枉送了一条性命。本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引发这样的奇祸,真是应该引以为戒啊。
青蛇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两旁的树木不住倒退,虽然双脚已经沉重得象灌了铅一样几乎无力再迈,可吴康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叫着:“快逃啊……快逃啊……再多跑一步……”
是啊,换了谁也不敢在此时停歇下来,在吴康的身后,一条其大无比的巨蛇正风驰电辙一般地追逐着,虽然明知最后一定必死无疑,但求生的本能仍然让吴康苦撑着一步一步的地往前奔逃。哪怕此刻他的步子其实早已比寻常人走路还要慢上几拍。
——说起来吴康祖业本是世代弄蛇为生,平时见到蛇虫之属并不惧怕,何况这次到峨嵋山来本就是为了寻捕一条合适的蛇回去驯养。没想到随着一群茶商刚一进山,就遇上了这条巨蛇,不但身长过丈,一身白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睛也睁不开来,刚才扑过来的时候,只见一道白光划过,同行的人只来得及叫一声“神龙来了”,便吓得四散奔逃。
吴康虽然自幼与蛇为伍,也被吓得神魂俱碎,只恨爹娘少替自己生了两只脚,没命价地直往山下而逃。没想到这条蛇谁也不追,就是尾随着他不放,一直追出了十多里地,累得吴康只觉肺中最后一口气也似乎已经吐净,终于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就这一眨眼功夫,那条巨蛇已经窜到了他的面前,吴康双眼一闭,在地上螟目等死。谁知等了半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吴康大着胆子睁开眼,只见一只栲栳大的蛇头正杵在自己的面前,吓得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奇的是,那条蛇却仍然没有丝毫动作,吴康偷眼相觑,只见那蛇居然盘伏了下来,把一颗头搁在粗大的身躯上,静静地看着自己,额头正中,一块碗大的朱红斑纹隐隐隆起,仿佛是一颗肉瘤一般。
见吴康在打量自己,那蛇索性把头伸到了吴康的手边,轻轻地连着拱了几下,仿佛十分亲昵的样子。
“二……二青……你莫非是二青……”定下了神,吴康终于认出了眼前的这条蛇,脱口而出:“你怎么变成白蛇了?”
大约是听懂了吴康的疑问,那条白蛇屈了屈身子,把尾巴举到了吴康面前,只见尾部尽头果然有数十片蛇鳞还隐隐泛着青色。
“呵……原来你十年修行,真的已经有了神龙之身了吗?”赞叹了一声,吴康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白蛇的头,白蛇闭上双眼,把头搭在吴康腿上,一动不动。
“真是的,想不到那些商旅们口中的神龙,竟然就是你这个家伙啊!”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刚出道的吴康带着自己驯养的几条蛇游走江湖,获利无数,其中最受他宠爱的就是这条名唤“二青”的青蛇了。寻常驯蛇身长超过二尺就会因为过于笨重被扔弃,只有这二青因为灵驯异常,所以一直被养到了三尺多身长。后来因为蛇身实在太过沉重,吴康才特地远赴峨眉,在山脚下把它放了。当时吴康还替它默祷了一番,词曰“隐身大谷,勤加修练,日后必为神龙”云云。
想不到十年光景,二青竟然长得巨大如斯,不但褪尽了身上的青色,而且看它头上那一处朱斑,隆出头皮寸许,隐隐已有成角之势。
“如果不是这块红斑,我还真不敢认你呢!倒是你这个家伙,大概一开始就认出了我,所以才在那么多人里面紧追着我不放吧?”
亲昵了一会,二青忽然抬起头,轻轻地碰触起吴康身边的蛇篓来。
“呵,差点忘了,你的老朋友还在里面呢!”见了二青的举动,吴康一拍脑袋,立刻打开了蛇篓,篓子里飞速地游出了一条二尺多长的青蛇:“喏,小青,快来见见你的老友。”
那名唤小青的蛇不待吴康话说完,已经游近了二青,两条蛇交缠互绕,如饴糖一样粘腻不开,一会又交首吐舌,似乎在互诉别后情景一般。吴康不禁道:“二青,不如你带着小青去吧,以前你们就最是要好,自与你别后,它也身子渐长,我正想找个好地方把它放了,难得今天遇上你,你们互相也好有个伴。”
两条蛇听了吴康的话,一下子立起了身子,二青更是向着吴康频频点首示意,又复绕着吴康蜿蜒盘旋,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吴康见它如此长情,也自怆然,摸着二青的身子,嘱咐道:“你已修练有年,将来一定会大有成就,不要再轻易出来挠人,以免干犯天谴阻碍修行。”说着,与两条蛇挥泪而别。
果然,从这天起,出入峨嵋山道的客商就再也没有谁见过这条银白的巨蛇了。
——此时的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千百年后,这一青一白的两条蛇将会在西湖边,断桥畔再演绎出一个美丽的故事来,不过,这是后话,慢慢再提罢……
巧赚
五月的田间,阳光热辣,农人们一大清早起来劳作到中午,个个都满身大汗,不少人看手头的活干得差不多了,便坐到一边的树荫下休歇。
这些农人有老有少,其中不少年青的精壮汉子,一闲下来,便忍不住眼睛往田边的大路上扫来扫去,看看路过的妇女颜色如何,遇上姿容不俗的,就吹上几下怪声怪调的口哨,若是面貌丑陋的,就哄笑几声,也算是辛劳之余的一大乐事了。
正看得起劲,忽然远处一个少妇款款走来,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袱,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仿佛十分吃力的样子。走近了细看,只见她腰肢细软,衣饰精致,一张秀丽的脸庞我见犹怜。那群农家汉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看得目不转睛。
那少妇见他们这样,倒也不恼,反而红着脸走上前福了一福,说自己是前面石庵村的人,本来是骑着驴子回娘家的,没想到半路上驴子惊了,跑得无影无踪,扔下自己一个人,脚小力弱,包袱又十分沉重,简直寸步难行。
“麻烦哪位大哥能送我一下,到了地头我愿意出一百贯的酬金!”
“我去我去!”应声而出的是朱秀生,刚才听那少妇一说,他就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石庵村离这里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途呢,这一路上孤男寡女的,不知有多少机会可以和这个美丽的少妇亲近,就算揩不到什么油,那送她回家的酬金总是少不了的,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件美差。所以少妇话音刚落,他第一个便抢了出来。
那少妇嫣然一笑,递过了包袱,朱秀生忙把它扛上肩头,跟在那个少妇身后而去。
“臭小子,这下可美死他了……”看着朱秀生得意洋洋的样子,农人们都笑骂起来。
不过谁也没想到,朱秀生这一去不但直到半夜才回来,而且满身泥水,一脸的疲惫,有人打趣道:“秀生,怎么和美人滚到泥地里去啦?”
“什么呀,你们哪里知道……”本来一脸苦相的朱秀生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骂起来。
原来他跟着那少妇一路同行,渐渐开始风言风语,那少妇只是微微而笑并不着恼,逗得朱秀生刚想有进一步举动,忽然路边冲出七八个人拦住了他,说他觊觎良家妇女,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打完了,有说要把他揪送官府的,也有说送官坏了自家妇女名节不如就地活埋拉倒,吓得朱秀生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总算求得那群人答应饶他,不过提出要罚做一场苦役。
朱秀生此时只求活命,自然没口子应承,于是就被那群人拉到了道旁的村落里。那些人扔给他一把铁锹,让他掘通村中被堵住的小河道。朱秀生挖到半夜,总算完了工,刚想着怎么求人家放了自己,一抬头,只见四面芦苇丛生,人影全无,更别提什么村落了。
——原来是狐狸洞被河水淹没了,所以才诱朱秀生来浚治,唉,本来以为是一件美差,怕被别人争了先才抢着上的,谁知会是这样呢?可笑可叹!
命运
壬辰 四子 丁亥 丙午
大红的纸上,泥金的八个楷书,分明是一张庚贴,此刻被交州城里有名的相士张星祖拿在手中看了半天,却久久不吐一语。
“张兄,大家老邻居了,有什么话不防直说。”见张星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李洛康忙欠身道。
——这正是他独生女儿李丽珠的八字。丽珠三年前就已经许配给了同城的赵家,约定年尾过门。这天正好旧邻居张星芝来串门,李洛康就拿了女儿的八字请他排测,谁知张星芝看了之后沉吟良久,显是有什么不妥,李洛康急了起来,连连催问。
“其实也没什么。”在李洛康的再三催促之下,张星芝终于开了口:“看你女儿这八字,分明是侧室之命,但以你家的情形,又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