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
他是咸阳城中的世家子弟,祖父、父亲、两个哥哥都在朝中为官,家中可以称得上有财有势。母亲洛氏直到中年才生下他,所以自幼便被宠得无法无天。
成年后韦丰颐无意于功名,只是一味风流好色,常常携带着巨资外出游玩。名为访学,实则每到一处都要寻到当地最出名的秦楼妓馆,挑选姿容出众的妓女轮番留宿,等玩腻了便再换一地。他出手阔绰,人又长得潇洒英俊,每到一地均大受鸨儿娼姐的欢迎。十多年下来,可以说是阅遍了大江南北的名花丽色。
这一次韦丰颐离家已将近半年之久,先是遍游了江南一带,最后才到这姑苏繁华之地。一入城韦丰颐便熟门熟路地找到城中最负盛名的妓院金美楼,一叠银票甩将出来,乐得鸨母不但叫出了全院的妓女供他挑选,看情形简直恨不得自己也能站到那队伍里去。
连着在金满楼里嫖宿了十多天,这一天韦丰颐别出机杼,包了条花舫到城外游湖,喝酒行令闹到半夜,韦丰颐留下其中一个叫沈韦娘的雏妓过夜,其余都赏了银子打发回去。
一番云雨过后,韦丰颐抚摸着沈韦娘柔嫩的肌肤,随口问道:“你的名字怪有意思的,是不是取自刘梦得诗意‘春风一曲杜韦娘’啊?”
“才不是呢,我母亲生前也是苏州名妓,她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姓韦,他为我母亲在这里留了三个多月……后来母亲就有了我,父亲还留下一个金鸳鸯给我母亲呢……”从贴身的肚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吊坠,沈韦娘将它举到了韦丰颐的眼前:“喏,就是这个……因为母亲名叫沈柔,我随母姓,将父姓作名,所以才叫沈韦娘……”
听沈韦娘讲到末后几句,韦丰颐从床上直直跳了起来,赤着脚站到地上只觉浑身颤抖——自己十多年前确曾来过苏城,犹还记得当时苏城的第一名妓就叫沈柔,那个光灿灿的鸳鸯吊坠也是他惯熟之物——每次外出狎游,韦丰颐都会命人打上百十来个,遇上可心意的妓女便相赠一枚,此刻便有几十只金鸳鸯静躺他的行囊之中。如果不是惊变迭起,那么等明早上岸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有一只相赠给这沈韦娘。
名字、时间、信物都对得起来,哪里还会有错?虽然早已时过境迁,韦丰颐还是一点一滴地记起了与沈柔相交三月的情形——自己如何一掷千金买下了沈柔的初夜;那沈柔容貌如何的雅丽绝伦,令自己为之神魂颠倒,流连多日才尽兴离去;临别时自己如何信誓旦旦说不日就回又留下金鸳鸯为信物……一切原不过是逢场作戏,反正天下之大,美貌多情的妓女有的是,沈柔于他也就是过眼云烟罢了。谁知天意弄人,短短百日恩爱竟会留下一点骨血在对方腹内,更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随着母亲沦落风尘同操贱业。今日原本是父女二人相会,却对面不识直至犯下人伦之乱。
大错即已铸成万难更改,韦丰颐瘫坐在甲板上发了半天呆,终于下了狠心,用一条丝带勒死了沈韦娘。
虽然韦丰颐仗着财势雄厚上下打点脱了官非,而且返回咸阳老家之后洗心革面,从此绝迹烟花之地,但没过多久恶报来临——先是独生子染上了急症暴死,紧接着几名妻妾又相继病故,刚办完丧事,韦丰颐自己也全身毒疮遍发,不到一月便溃烂而亡。在临死前数天,日夜都需叫人持烛环守,否则每一交睫便惊悸而醒,片刻不得安宁,仿佛有冤魂前来索命一般。
——在阳世欠下的孽债,无论天涯海角,总有一天都要偿还,即使侥幸逃脱了,在阴世还有森罗殿在静候等待。想韦丰颐到了地下不知有何面目与沈柔母女相会,至于那些油锅刀山,大约也正是为他这种人而设的吧!
天谴
潺潺的鲜血顺着起伏的地面缓缓流淌,一滴滴溅入了山泉,原本明澈洁净的泉水顿时变得通红暗浊,看上去十分可怖。
“老天爷……”捂住了嘴,隐身在石崖后的周吉木差点惊呼起来,这分明是一族玛哈沁——那是回疆特有的食人部族,剽悍嗜杀,有落单的人遇上从无幸免——不知是谁倒霉撞见了他们,此刻一群玛哈沁正在山泉边涮洗着死尸,旁边几口大锅架上了柴火烧得热气腾腾,就等着肉食下锅呢!
来不及再多想什么,周吉木呼哨一声,带着身边的军士围了上去。幸亏他们此次本是进山巡猎,随身携带的火药枪弹十分充足,很快就把那群玛哈沁打得伤的伤亡的亡,一声呼啸,丢下那些到嘴的“美食”四散逃窜。
只可惜经过察点,除一个六七岁的男童无恙外,其余的人都已经被破膛开腹返魂乏术了。细细询问之下,周吉木才知道原来那男童一家就住在附近的山中,男女老少共计十五口,是今天一早被玛哈沁突袭捉住的。
“你父母兄弟都已死尽,孤身一人怎么活呀?不如随我回军营去吧,等日后慢慢再找户好人家收养你。”周吉木看男童瑟缩可怜的样子,忍不住起了收留之意。
“不用,我家里有的是银子,我一个人花也花不完!”没想到那男童却摇摇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周吉木心中大奇,山民贫苦,哪里能攒下大宗的银子?只是见那男童言之凿凿,一行人便跟着他去看个究竟。
果然,按着男童的指点,军丁们在他家的地窖里挖出了大批的金银细软,还有不少绫罗绸缎和古玩玉器,这可不是普通山民家所能有的东西呀!周吉木不禁起了疑心,尽管因为那男童年纪幼小讲得不甚清楚,但经过再三盘问,周吉木也渐渐听出了端倪。
原来这家人竟然都是以劫盗为生,每次行劫都挑离家百多里的地方,得手后便将对方全数杀死灭口,然后把尸体和车辆一起投入深涧绝谷之中。至于抢回来的财帛则深藏在地窖中,隔上一两年,再伪装成商贩远赴他处贩卖,所以多年以来虽然杀人越货无数,却从未败露。
“……”
知道了内中的情由,周吉木不由打了个冷颤——看来这家人遭玛哈沁灭门可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且偏偏还留下一个活口,让别人知道他们召祸之由,恐怕真是冥冥中自有天谴了。
虽然后来那个男童因为年纪太小而被赦免了,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在一次意外中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啬报
隔着门缝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确定外面真的已经空无一人,梁书宾才松了口气,打开书房门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本来正在厅堂中低声哭泣的老母亲卫氏一看到儿子,立刻连声骂了起来:“真是狠心短命的东西,那是你自己的亲妹妹啊……”
“欸,此言差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她已经是别家的媳妇了,那和我还有什么干系呢?何况如非我这样勤俭持家,哪来你们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呢?”听到母亲的责骂声,梁书宾并不以为意,反而振振有辞,说得滔滔不绝起来。一番强词夺理,直听得身边的妻子邓氏也皱起了眉头。
说起来,邓氏与小姑一向不睦,不过眼下丈夫的行为也实在是太过了。大冬天的,妹夫家断了粮,妹妹上门来求哥哥借贷几两银子,说好转过年就用妹夫替人教书的脩金来还。梁书宾却把头摇得象拔浪鼓似的,一味推说自己也是贫穷度日,丝毫没有多余的银钱。
母亲卫氏心疼女儿,帮着求情,让梁书宾借些柴米也是好的,梁书宾却仍是不肯松口,反而推推搡搡地将妹妹赶出了门。眼看哥哥如此绝情寡义,妹妹坐倒在门边痛哭起来,引了不少邻居过来看热闹,梁书宾见不是路,便打发邓氏在外招呼,自己一溜烟地躲到了书房里。此刻听外面已经静无一人才走了出来。
“小气鬼,这样的大雪天,你妹妹走得裙子都湿了半截,好歹借她一些也不妨事的!”邓氏小声埋怨道。
“妇道人家懂什么,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这回借了,下回她再来开口怎么回绝?妹夫又是个穷秀才,借出去容易,要讨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跷起二郎腿,梁书宾冷哼着道。
尽管推说自己没有钱打发走了妹妹,不过另外一拔人打发起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半夜里,几个强盗摸进了梁府,一番拷打之下,梁书宾乖乖地把家中藏银的地方都如数供了出来。
虽然衙门里很快就破了这个案子,不过碍于脸面,梁书宾却不敢到衙门去领回失物——刚当着别人的面红口白牙地说过自己家里一贫如洗,若领回来这么多的黄白之物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掌嘴?最后还是邓氏舍不下那些钱财,厚着脸皮去衙门领回了失物,消息一经传开,梁书宾在乡里简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指骂,到哪都抬不起头来,只好借着游学为名外出躲避,据说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请客
将几十枚铜钱在手中抛了抛,陈忠得拎起篮意洋洋地子走出了菜市。
真要好好谢谢姑丈,把这样一个肥差介绍给了自己——诺大的尚书府上下百多口人,全部食物都由自己经手采买,只需每件上头揩下几文钱来,一天所得就已十分可观,才不过做了小半年,陈忠的口袋里便异常丰润起来。
不过尽管他手法隐秘,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但采办一职油水肥厚也是近人皆知的事情,所以免不了常有人在他耳边吹风:“阿四,请请客吧,反正你的钱也来得容易!”
“胡说什么呀!”每逢听到这种闲话,陈四总是撇得一干二净:“每个月就那么点工钱,我还要养老婆孩子呢!那种揩油的下作事,我可是从来不干的。”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那些眼红陈四的仆人们也拿他无可奈何——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让人家命好,有个在尚书府当管家的姑丈呢?
这天是重阳佳节,尚书大人宴请同僚,所需酒菜数量大增,让陈四又好好地捞了一笔。把酒菜交到厨房,陈四便随着仆从们劳作起来,一直忙碌到了初更时分才算空闲。
刚三五结群地走进西院的下房,大家便愣住了,只见一大桌热气腾腾的酒菜摆在当院,不但有酒有肉,连粽子瓜果都满满当当地摆在一旁,香气扑鼻分外诱人!
“……咦,这是哪来的呀?……”
“……不会是尚书大人看我们辛苦,赏的吧?……”
“……想得美,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好事……”
“……管他呢,吃了再说,总不会吃死人吧……”
一有人带头,剩下的人便也不甘落后,纷纷抢着落了座大快朵颐起来。
酒过三巡,才有人发现陈四独自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张纸贴,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阿四还不来吃,菜要吃光啦!”大家招呼了几声,陈四却恍若不闻,老半天才大叫一声奔进了自己的小屋,很快就有咒骂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有人好奇,捡起那张纸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家也围过来细看,原来那竟是一张清单,上面写着这桌酒席乃是用陈四每日揩油所得银两置办的,其中菜肴价值若干,酒水价值若干,瓜果粽子小食价值若干……在纸的反面则书有陈四某月某日采办何物吞没多少银钱,一项项一行行都列得清清楚楚。
最为有趣的是,在纸末还特地注明了几个大字——天气炎热,请尽早食用,以免食物腐败。
“黄大仙,一定是黄大仙干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看门的老刘:“听老爷说,这里祖上常闹黄大仙,近两年才消停了一些,你们说除了黄大仙,还有谁能这么干呢!”
“……嘻嘻,这黄大仙可真有意思!……”
“……悖入者悖出,天公地道嘛……”
“……大快人心……”
听着窗外众人的议论纷纷,屋里的陈四欲哭无泪——衣箱最底下,除了他每月的工钱分文未动外,其余贪污所得的银两,黄大仙都替他花得干干净净,连半个铜板也没剩下。
扶乩
一枝乩笔在沙盘上轻轻划动,很快就在细沙上写下了几行清晰的字来:
——汝过去生中,以财诱买他人之妻,又诱其饮博仍取其财,此人今世相遇,诱汝妇者买妻报;窃资者取财报也。此是天道好还,无庸多事追捕,捕亦不能得获。
“见鬼……”半文半白的字意浅显易懂,让李旭文目瞪口呆愣在了当场。
“李老弟,原来你老婆跟人跑了是你前世不修作的孽啊,这样说来倒也怪不得她喽!”偏偏扶乩的邱三还不识相,半讥半讽的一番话直说得李旭文脸色铁青。
那是在半个月前,身为县衙捕役的李旭文奉公出差,没想到妻子艾氏竟然趁机席卷了一批细软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当时还曾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