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
狐媒
一大清早,激烈的争吵声就从周府的内宅里传了出来,进进出出的下人们都吓得缩手缩脚,生怕遭到池鱼之殃。当然心底的好奇还是免不了的——向来畏妻如畏虎的老爷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敢对着夫人大吼大叫起来?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真是慈母多败儿!”对着妻子孙氏发作了一通,周守诚气呼呼地坐倒在了椅子上。
“你胡说什么呀!”对于丈夫的大发雷霆,孙氏满头雾水:“女儿每晚与我同睡,哪里可能半夜里和雄儿私会?我又不是死人,难道女儿从我身边溜出去我会不知道吗?”
听到妻子信誓旦旦地力证女儿清白,周守诚一把拽来了侄儿周德:“阿德,你来说!”
本是偷着向叔叔打小报告的周德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推到了明处,看着婶婶不善的眼神,不由期期艾艾地口吃起来:“……我……我也吃不太准……不过听声音分明是杨雄和晓芙妹子在房内亲……亲热……”
“放屁!”孙氏可不是那种性情软糯、只会唯丈夫之命是从的柔弱女子,随着她的一声断喝,周德的脸上已经被火辣辣地抽了一记巴掌:“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谁要是再传这种捕风捉影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他!”
看着孙氏拂袖而去的背影,周德捂着脸向周守诚苦道:“叔叔,我这可是为了堂妹好!”
“算了算了,这事也没有真凭实据……阿德,这件事你可别到处乱说,不然……”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周守诚匆匆赶入了内堂去安抚生气的妻子。
“哼!偏心眼!”见房中只剩下自己,周德愤愤地小声咒骂起来——杨雄只不过是周守诚的外甥,论身份和自己半斤八两,都是因为父母早逝、家贫难活而到这里投靠舅舅/叔叔的穷亲戚而已,何况自己姓周,论起来总应该比杨雄这个外姓人更亲近一些。可不知道为什么,不但周守诚夫妇特别喜欢这个外甥,就连他们的独生女儿周晓芙似乎也对杨雄格外垂青,平时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的,弄得周德心里酸溜溜的老大不是滋味。
这倒也还罢了,最让周德妒意徒增的是,前天晚上一时失眠,居然听到隔壁杨雄房里传出了周晓芙的笑语声。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周德很快就在脑海里描绘出了一幅香艳的景象,顿时打翻了醋坛子——自己早就对叔叔家富裕的资产、以及漂亮的表妹有了一连串美好的计划,如果让杨雄捷足先登……哼!于是今天清早周德就跑来向周守诚揭露了杨雄与表妹的奸情。
谁知在婶婶的雌威之下,最终叔叔还是大化小、小化了地将此事含糊了过去,让周德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怎么不叫他心中怏怏不乐呢?
带着满肚子闷气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周德甚至开始考虑起是否应该离开叔叔家,毕竟如果不能讨到叔叔婶婶的欢心,自己是很难在这里立足的。不过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不等周德有所行动,杨雄已经先他一步被赶出了家门。
看着杨雄一步三回头的沮丧样子,周德虽然满脸依依不舍,心里却着实乐开了花——看来自己的小报告还是起了作用,虽然周守诚用一大堆不着调的理由赶走了杨雄,但周德心知肚明,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那件事!看来舅舅和舅妈最后还是达成了共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男女情事如果深究下去只会越查越臭,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只能是快刀斩乱麻,从源头上解决这件事。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赶走杨雄!
“成功了!”周德握住拳头,在自己居住的屋子里低声欢呼起来。
杨雄茫然地走在官道上,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周家的。虽然舅舅用了一大堆诸如“好逸恶劳”、“吃多睡多”之类的理由,但分明都牵强之至,而一向疼爱他的舅妈也始终默不作声。杨雄在辩解无门又没人撑腰的情况之下,只好极不情愿地收拾起包袱,离开他已经生活了好几年的周家。
带着小小的一点儿积蓄,杨雄决定在附近的村镇上先找点小生意做做以便安顿下来,毕竟在周家住了这么久,杨雄和舅舅舅妈还是很有感情的,希望过一段时间等舅舅不知因何而起的气消了,自己可以求着再回周家去。
但是背后传来的娇柔声音让杨雄的计划化为了泡影:“……等等我,表哥……”
当杨雄回过头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山似的巨大包袱,正从官道的那头快速地移近,顺着包袱往下看……杨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背着这个巨无霸的,居然就是纤弱的表妹!
“表哥,你刚走我就从后门溜出来啦!”带着满面兴奋之色的的周晓芙毫不顾及杨雄的惊讶,兴致勃勃地就地解开了包袱,把里面的东西尽数抖了出来献宝:“……这是银票……这是首饰……这是元宝……这是金器……”在杨雄目瞪口呆地注视中,周晓芙羞涩地抿嘴一笑:“今后我就跟着表哥啦……我是你的人了……”
“……”(杨雄:我这是在做梦吗?舅妈知道的话,会不会杀了我?)
虽然杨雄拼命地劝说表妹回家,但这种意图最后在周晓芙的痛哭流涕中土崩瓦解,说实话,杨雄私心里其实也十分爱幕这位聪颖美丽的表妹,只是自己既无功名亦无恒产,说白了在周家只是一个吃闲饭的,所以从来不敢存有奢望,如今表妹不顾名节身份随他私奔,怎么不让杨雄感激涕零呢?
在借来的民居里草草地成就了花烛之礼,杨雄和周晓芙过起了夫唱妇随的日子。让杨雄吃惊的是,看上去娇滴滴的表妹其实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同时在用周晓芙的“嫁妆”盘下一家茶叶行之后,杨雄也颇有些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经商天份,将它打理得有声有色。
这次搅了他们好日子的还是那个讨厌的周德。
杨雄被赶走后不久,周德也被打发到周家在邻镇的商铺去学徒,来来去去地竟然被他发现了杨雄夫妇,一想到自己的小人行径反而成全了对方,周德自然毫不犹疑,再次跑去告发了杨雄。
看着周德幸灾乐祸的表情,婶婶孙氏满脸嫌恶,似乎连话也懒得多说的样子,只是斜了一眼丈夫示意他开口。周守诚也皱着眉看了周德半天才缓缓道:“恐怕是你眼花了罢?”
不等周德辩解,伴随着清脆的少女笑声,廊外走过了周晓芙的身影,这下可惊得周德目瞪口呆,邻镇离此有近百里的路程,自己紧赶慢赶也跑了两个多时辰,表妹女流之辈,如何能抢在自己前头到家?
因为几次三番地捏造事实、污毁表妹的名声,周德终于得到了一年前和杨雄同样的下场——驱出周府,永远不许再踏进周家的大门。
事情过后,周守诚心里渐渐犯起了嘀咕——阿德虽然气量狭窄嫉妒心极强,却也不该三番四次地拿表妹的名节来作文章啊,就算他不怕自己,孙氏这个母老虎可是连自己都不敢轻惹的,如何周德有这样的大胆呢?
疑云大起的周守诚这次没有和妻子商量,而是寻机亲自溜到邻镇去看了一次,果然,和外甥杨雄亲亲热热地同出共进的,正是自己的女儿周晓芙。
“这可真是见鬼了!”周守诚吓得几乎跌了一个跟斗,临出门的时候女儿分明还在房中绣花,怎么可能又同时出现在这里?带着满腹疑问回到家,周守诚心事重重的模样终于引起了孙氏的疑心,在她的雌威之下,周守诚把自己亲眼目睹的事实、以及心底的猜疑全部吐了出来。
“女儿今天连大门也没出过,怎么可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幽会?”孙氏低头沉吟,联想到以前的风波,夫妻二人最后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看来一定是有什么妖物假冒女儿形貌,欺骗了杨雄。
“那可怎么是好?”周守诚的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了关于妖怪“采补”啦“吃人”啦之类的传说:“雄儿还不知道实情呢?”
一边是外甥的生死,一边是自己宝贝女儿的名声,让周守诚一个头变得有两个大。最后还是孙氏拿定了主意——与其让妖怪败坏女儿的名节,不如索性将杨雄叫回来入赘周家,反正杨雄这孩子一直也很讨人喜欢,至于以前那些事,如果不是周德捕风捉影,想必就是那个妖怪在兴风作浪吧。当然现在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妖怪有所察觉。按照商定好的计策,周守诚在杨雄的茶叶铺子旁等候了半天,总算找到个没人的机会,指挥家丁仆从一拥而上将杨雄塞入麻袋,随即快马加鞭赶回周府。
绑票?还是劫财?或者是有人挟私报怨……随着马背的颠簸,麻袋里的杨雄也从最初的恐惧害怕变得冷静下来,种种不详的猜测涌上心头,不过当麻袋解开、见到自己身处周府时,杨雄马上就反应过来,看来是与表妹的事东窗事发了!
糟糕!杨雄在心里暗呼不妙——舅舅虽然好性子,舅妈可不是好惹的,不管怎么说自己与表妹先斩后奏,在礼数上总归是亏欠了他们,不知道待会儿舅妈会怎么收拾自己?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厅堂里忽然响起了喧天的鼓乐,几名佣人口中叫着“恭喜新姑老爷”,红绸喜花便兜头兜脑地套了上来,被弄得晕头转向的杨雄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簇拥着送入了新房。
“请新姑老爷安坐,等吉时一到,就来请你出去拜堂。”几个喜娘把杨雄摁到锦凳之上,嘻笑着出去掩上了门,剩下杨雄心中忐忑——看起来舅舅舅妈似乎是默许了这门婚事,不过为什么要恶形恶状地把自己用麻袋装回来呢?
一只手轻轻地搭到了他的肩头:“不要怕。”
“晓芙!”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杨雄惊喜地转过头,果然周晓芙正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只是她身上穿着的却并非新娘服饰,而是一件式样奇古的广袖长袍,隐隐约约似乎还有霞影在周身流转,让刚要伸手搂住她的杨雄停住了动作:“你是……是舅舅把你接回来的吗……”
“你也发现了吧?”见杨雄察觉到了异样,那个女子娇笑了起来:“我其实是狐狸精,你的祖先曾经有恩于我,我却一直无从报答。前年我得知你心中爱慕周晓芙,所以才略施小计,前后数次变幻成她的样子来促成这段姻缘,如今你们马上就能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现在特来和你道别。”说完不等杨雄答话,那个狐女幻散成一缕雾气,慢慢消失在了原地。
窗外还隐约可以听到她从远处处传来的声音:“……为了报这个恩,我可足足等了一百多年,连要紧的修行都妨碍了呢,如今总算了却心愿,不用谢我啦……”
尸臭
一股浓烈的臭味从后院的偏房弥漫开来,遍布了整个汪宅,即便只是从大门口远远经过,人们也不禁要用袍袖掩住了鼻子,急步跑出去老远,才敢大口地喘上几口粗气。
——搞得这样臭,真是缺德!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小声咒骂,却并没有人说出口来,因为,这臭气的始作俑者正是县令大人江修永,现官不如现管,谁敢得罪本县的父母官呢?
此刻江修永本人便站在这臭气的源头旁边,那是一具腐烂不堪的尸体,盖在尸身上白布已经成了暗黄色,时不时有成团的蝇蛆从布下爬出,叭嗒叭嗒地落到地上,令人作呕。但不同于陪伴在身边那些被尸臭熏得摇摇晃晃、脸色青绿、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的衙役们,县令大人可完全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倒并非江修永的鼻子构造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出来,这可不仅仅是一具腐臭的尸体而已,而是光灿灿的银子,至少值三百……不,五百两白银。
果然,主人汪员外很快恭恭敬敬地捧出了一张银票,上面的数目甚至远远超出了江修永的预测。十分满意地收下了银票,江修永便利落地咐吩开了:“这点小事,就不必报刑案了,叫仵作开份尸格,马上让死人落土为安吧。”
“是是是,谢大老爷恩德!”听到这样的发落,汪员外总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倒霉,明明是下人们自己口角,其中一个一时心窄上吊死了,可报案后县令大人却始终不肯露面。盛夏时节,不到三天尸体就已经腐烂得臭秽不堪,但未经官府勘察,汪员外无法将死人私自落葬。总算经过“高人”提点,他才弄明白了江永修的真意——竟是故意拖延时间,逼得自己向他孝敬才肯了结这段公案。
“唉,就当花银子买个太平吧。”汪员外苦笑一声,谁让自己运气不好,遇上这样一位父母官呢?
坐在轻轻摇晃的轿子里,江永修闭起双眼,一只手伸到袍袖内,慢慢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