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他复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后怎么也不能重新入睡,索性坐起身,在暗夜中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听夜雨一阵狂急一阵地敲打着房檐树木、玻璃发出的各种声响……

  他静静地坐等黎明。

  他坐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飘动着酒席上每个人的表情和话语。他在迷迷糊糊中眼前还飘动过唐璇儿交回的“大鱼”抢劫徐山大那二十万元现款……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雨也停了。他记得依稀在梦里听见屋门再次发出关合的响声,他以为是梦,便没有在意识里深究。

  单飞已不在房中。单飞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想,单飞在忙自己的事儿。他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去,再亲的人也都是各忙各的。

  他出门的时候,太阳光又火热火热地烤起来。夜里的那场暴雨倒真像梦境一样不留痕迹地退去了。不过,空气中的湿粘比往日更甚,这便似乎是暴雨留下那么一点点的影记。而这影记是经不起炽热阳光的烤晒的。

  白雨脑子乱哄哄地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正看见沈力和周文他们在清点一堆现款。白雨说咋回事儿?你们是不是一夜暴富发横财了!把钱摊这儿干嘛,不怕来一个抢劫犯全数卷走!?

  白雨说这话的时候,电扇的风将几张崭新的百元票面人民币吹送到他的脚下,他弯腰拾起来,把钱平崭崭地放在玻璃板上,自夸地说:“这人要是好,连钱都跟着追,这几张恐怕是弃暗投明来的……”他这样说着,眼睛就落到了玻璃板下面压着的一张假币上,那张假币是那次破假币案抓“大鱼”时缴获的,他压在此留个纪念。而他从地上拾起来的那张平崭崭的人民币和玻璃版下面的那张假币一模一样,连票面上的号都是相同的,且都是PU版!

  “这钱是哪儿的?快,查验一下,是不是都是PU版!”

  沈力说:“这是唐璇儿交来的那二十万,局长让清点一下,待会儿徐山大来取钱,捐给咱局里的钱,徐山大另走支票!”

  白雨急急地奔过去,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崭新票面的全是PU版。他急忙向沈力他们吩咐:“点一下,有多少是PU版,PU版的全是假币,先别忙着发还!如果这钱是“大鱼”从徐山大那儿抢的,徐山大怎么会有这么多假币呢?咱们还是查清了再说吧!”


54

  经清点和验证,“大鱼”抢劫的二十万元现款里竟有十万元是假币。经专家签定,这十万元假币,跟“大鱼”先前贩卖的假币是同批生产的,都是PU版。白雨和单飞抓捕“大鱼”时,经查“大鱼”从制假币工厂提走的与缴获的假币总数正好差十万,这十万的下落因为“大鱼”的逃跑一直未曾查出个所以然来。

  无数种疑问在白雨的头脑里似水中的气泡那样翻腾着:“大鱼”拼死抢的是自己先前贩卖的假币?那么,这十万假币怎么到了徐山大那儿?

  “大鱼”抢的是真币。“大鱼”私藏了十万假币,现在用假币掉换了真币?

  “大鱼”豁着命去抢钱,在那么短暂而又生死攸关的境地里,他还来得及动这番脑筋吗?

  那么是唐璇儿作的手脚?唐璇儿知道“大鱼”藏着假币,她在向公安局投案自首时留了一

  手?把10万真币藏起来以备将来之用,而把十万假币补回充数。反正公安机关查无对证。可是唐璇儿是爱大鱼的,她是抱着替“大鱼”减轻罪责的强烈愿望到公安局投案自首的。她既然敢于迈出自首这一步,她就不会想到给自己留后手,那样,不等于是给她对“大鱼”的爱里添水分吗?那不是救“大鱼”那是害“大鱼”,那个女人不会那么做的,她也没有那样的心计。

  是徐山大报了假案?“大鱼”只抢了十万元?徐山大谎报说是二十万元?关于抢劫二十万元的消息在案发后迅速传遍了全城。唐璇儿是听到了传言,唐璇儿为了救大鱼不得已把“大鱼”藏在家里的十万元假币填进来,按徐山大说的数交给公安局以免节外生枝?

  最后,白雨作了另一种更符合事件逻辑的假设:二十万元现款,其中包括这十万元假币就是徐山大的,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他要搞清这十万假币从哪儿,从谁的手里,为什么到了徐山大手里。他联想到徐山大那么急切想取回这些钱,难道不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想在这些假币还没有暴露出来,赶快收回,将隐在假币后的秘密压下?那么郑局长帮忙安排一场宴请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郑局长在这件事里又是什么角色?他猛然想起那天张生和单飞在“天上人间”酒吧的对话,他的脑子就大了,这件事追究下去何其复杂,他真是大意了,悔不该把十万元假币的事公开和张扬出去,他知道现在是无以为挽了,这种事会像风一样传遍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

  他和沈力火速赶到看守所提审了“大鱼”。

  “大鱼”听说他抢的钱里有十万是假币,竟被惊的目瞪口呆。继而他像是受到了巨大嘲讽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回我可相信报应了,还兴这十万就是我的那十万元呢!下辈子再不敢干缺德事,看来你干什么坏事,就会在那件事上遭到报应!我本想抢完这次就带着唐璇儿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过平安的日子去呢……”

  “‘大鱼’,这十万假币真的是你从徐山大那儿抢来的?你不会是事前就安排好的吧?耍我们一下?”白雨看“大鱼”那表现已否定了对“大鱼”的怀疑,但他还是把想问的话问了一遍。

  “大鱼”一听就有些恼了,他脑袋一拨愣气哼哼地说:“白雨,你不信任我?我都到这份上了,我向你隐瞒这点屁事还有什么意义?况且真要是抢的是假币,抢劫数额是不是就不能按真币累计了?那我的罪行不还轻点吗,我干嘛不早点报告。我告诉你,我抢了钱连打开都没打开就塞给了唐璇儿,我们租的那房子不可能有任何一张假币,我的假币除了我姐借给亲戚的十万元,剩下的全让你们给缴了!你爱信不信,你若不信以后你少搭理我,我他妈把命都交给你了,你也太不丈义了!”

  白雨并不恼“大鱼”的无礼和蛮横,他反而放心了,如果排除了“大鱼”和唐璇儿,那么就应是徐山大那里的问题了。

  他不请示任何人,悄悄带着沈力来到徐山大办公室。徐山大正跟什么人通电话,看见白雨他们进来,就对着电话说:“好,就这样,回头再联系!”

  他放下电话热情地站起身,紧握白雨和沈力的手,把他们拉到真皮沙发上坐下,又让烟又递饮料地寒暄着,热情得有些过分。

  白雨直截了当地问:“徐总,想必假币的事你也知道了,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的保险柜里怎么有十万元假币?”

  正如白雨所说徐山大的确知道消息了。他显得很镇静,也表现得很坦诚的样子说:“这真是没想到的事儿。这不,我给你们局的支票都开好,正要去局里呢,哪儿就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出现呢!我琢磨会不会是“大鱼”掉包了?他过去跟我有些误会和仇隙,很有可能是有意陷害和栽赃我们;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交易时我们的会计把关不严,大意地把假币当真币收了。你们也知道,现在假币制的完全可以乱真,一般的验钞机都验不出来,要不是你这种心细的人,大家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呢!这事我正在查,只是不巧得很,我们的会计李志休假了,一时半会儿还联系不上,手机也没开,家里人说去外地了,这样吧,我们一有情况会及时汇报的,你们这也都是为我们公司负责任啊,我先口头表达谢意,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好好酬谢弟兄们!”


55

  郑英杰高烧39度,一早就到医院输液去了。他的腿处胳膊处都有擦伤,尤其是右屁股上被一个三角挂棱儿的角铁给硌豁了。医生给做了清理缝合。

  “你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子了?”赫运光他们赶到医院探望郑英杰时,郑英杰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躺在病床上。

  “夜里下雨可能着了凉,可能早烧起来了没当回事儿,早起出门锻炼不小心在楼梯上崴了脚,不知怎么就把自己摔成这样了!唉,归根结底还是老了,这年龄不饶人啊!”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又看了看跟在赫运光身后的白雨说:“这工作上的事将来还得多靠他们年轻人啊

  ,要是允许,我现在就想退了,好给他们年轻人腾位置呀。过来白雨,假币的事赫局跟我在电话里说了,多亏你心细,要不弄得咱公安局发还的是假币,传出去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你这可是功上加功,赫局,白雨真是不错的好苗子,好好培养培养,前途无量呀!怎么样,调查有眉目了吗?!”

  白雨赶紧从赫局长身后走到郑英杰的床边,附身握着郑英杰的手说:“郑局,你好好养病,保重身体,案子上的事儿有我们呢,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白雨说这话的时候感觉郑英杰的手微颤了一下,这微颤像电流传达给白雨,白雨的心底似被什么点击了一般,瞬时产生了说不清的直抵灵魂深处的某种触动……

  白雨从医院回到局里,也似染了什么病疾一般浑身发冷,为什么这一系列的案子明面上看似简简单单,而实际办起案子来却是令人无从下手?即使有处下手而查起来吧却越查越成为瞎案。他烦躁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沈力不耐烦地说:“头儿,你走来走去像无家可归的野狼似的,烦不烦呢!你倒是说,这案子到底咋办?”

  “沈力,你这话也病的不浅,野狼本来就没有家,没家就无所谓归与不归,有家的狼还叫野狼吗?”周文抠沈力的字眼。

  “我现在脑子里是一盆子浆糊,我回宿舍休息一会儿,要是我睡着了,沈力你过一个小时记着叫醒我!”


  白雨的宿舍在特勤大队所在的市局大院东侧那幢二层小楼里,窗外是幽深僻静的幸福大街,街两旁是经年的法国梧桐树,茂密的枝叶互相牵连着,像手拉手的姐妹,让那条僻静的街道在树叶的阴柔里又增了几许妩媚。白雨站在窗前看着街树却想起了刘今,不知刘今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一忙起案子来就什么都忘了,自那日医院里匆匆一别,他再也没见过刘今。他就是再忙也应该抽出时间去看看刘今,忙案子是他自己为自己寻找的借口,他是在极力回避着情感里不可触碰的一份脆弱,他是怕面对刘今生命里的令他无法承受的某种隐密?于他来讲,不敢承受就只能承担伤害,伤害刘今也伤害他自己。他在手机上拨了刘今家里的电话,却又犹豫了,最后他还是没有按发射键,而是将那个号保留在手机的屏幕上放在枕边,倒头便睡了,梦里不知时光的飘移和人生的阴晴,梦里,有一些瓦灰的花瓣纷纷飘落,有一些清清冷冷的微笑被雨打湿了,又在风中化成火焰……

  敲门声就像燃烧之后的灰尘覆盖了所有的梦。他听见敲门声就从梦里坐起来,那时,晚霞里有一种垂幕凝血的紫黑正一点一点地涂抹着本真的天空。

  白雨以为是沈力来叫他醒觉的,就有些不大乐意地嘟嚷着说:“你看你,像催命的,早不来晚不来,人家刚睡着,梦也做的正美,全让你搅了!”他一边说一边踢踢踏踏穿着拖鞋走过来拧开了暗锁。他万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是南可!

  “南可!你怎么来了?刚才我还以为是我们处里的同事招呼我起来呢!噢,请进来吧,我这儿乱得都下不了脚!”白雨一边让南可进屋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散乱在床上的衣物掖掖藏藏的,南可其实全没有听见白雨在向她说什么,她也不关心白雨的屋子是整洁还是混乱,她是在绝望的境地里挣扎了再挣扎才下决心来找白雨的。

  她来找白雨也不是想白雨能帮她什么,她只是觉得白雨是惟一可以信赖的人。心里淌着血的南可啊,就像一个失血过多的人对水的那种自然渴望而渴望见到白雨。那个夜晚,她借着雷鸣和闪电是看清了那个攀爬跌下的人影的。她就是在那一瞬间大脑因惊愕和愤怒而变得一片痴白……

  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拒绝给母亲开门,那个她一向爱戴和崇敬的母亲现在在她的心里恍如陌路中人。母亲在门外把嗓子都哭哑了,她也漠不关心,她甚至不在乎母亲在那一刻和以后的所有时日里的任何遭际。一个至亲的人就像是被心底里扑不灭的愤怒的大火顷刻间烧成灰烬了。灰飞烟灭之后,她感到生命已成为一具空壳,仅剩下被烧痛的神经的骨架在静默中颤栗着……

  白雨一点也不知南可生命里发生的这些事,他只觉得多日不见,南可变得有些怪异,而他在懵懂和尴尬的境地里只想到水房用凉水冲一把脸把困顿和懒散一起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