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钩





为我在诊断上有什么过人的天分,而是因为我的仔细。你是个腐败的艺术家,不是
因为你没有天分,而是因为你太懒、太狂妄,不肯像我们其他人一样,辛苦建立自
己的声誉。”

    那张发黑的脸,挤出一抹嘲弄的表情。“想必,今晚是受了贺维的影响,先跟
鸡婆罗宾和他老婆吃了顿温馨的小晚餐,然后回来找杰克出气。拜托,那油腔滑调
的小子,若不是玛丽和那些小毛头守在他门口,他早就钻到你床上来了。”

    “少胡说,”她冷冷地说,“这跟别人无关。打从我必须要莎莉?班尼迪去堕
胎那天开始,我就不再对你有任何感情。我就等着看,杰克,看你这混蛋哪天会死,
尤其是死在一个像莎莉?班尼迪那样的自私的贱人手里。相信我,她会喜欢看你受
到这种报应的。”

    他吃惊地望着她,她知道,自己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完全不晓得这回事,
她心想,至少,这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你早该告诉我。”他手足无措地说。

    她真的觉得好笑。“为什么?你又不是我的病人,莎莉才是。虽然说是自己的
骨肉,但是她可不愿意为了和你偷情所留下的这个种而失去争取演戏的机会。怀着
六个月的身孕,是不可能扮演朱丽叶的。而我呢,则建议她找你谈谈,建议她找个
心理咨询谈谈。不过,可能她觉得,‘谈谈’没有好处。我在想,她宁可得癌症,
也不肯这样不情不愿地怀孕。”她苦笑,“老实说吧,我们都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
反应。我也只有这一次敢这么确定,这个孽种一旦生下来,都只是父母的烫手山芋。
我把那女人转去医院,不到两个星期,她就出院了。”

    他在色盘上漫无目标地扭动着画笔。“这就是我们突然搬来这里的原因?”

    “只是原因之一。我总觉得莎莉不过是很多人当中的第一个而已。”

    “还有什么原因?”

    “我以为你不会想来多瑟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本来是希望你留在伦敦的。”


 

    “你早该告诉我,”他又说一次,“我向来就不太懂别人的暗示。”

    “你是不懂。”

    他把色盘和画笔放到凳子上,用沾了松节油的抹布擦手。“过去一年,又是所
为何来?施舍?惩罚?把我从安稳的伦敦弄到这里,像个游魂似的游荡,让你有报
复的快感?”

    “都不是,”她说,“是希望。和过去一样,也是一个不该有的希望。”她看
了油画一眼。

    他顺着她的眼光望去。“我只是和她喝喝茶罢了。”

    “我相信。”

    “那你干吗生气?你和罗宾吃饭,我也没有说什么。”

    “我不是生气,杰克,我只是受够了。受够了当你那些可笑想法的听众。有时
候我甚至在想,这是你和我结婚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安稳,而是因为你需要别人
的关爱来激发你的创意。”她高声笑起来。“如果是这样,你不该娶个医生,这种
事情,我们在工作时看得太多,可不想回到家里还来这一套。”

    他看着她。“这么说,到此为止了?这是逐客令?要我收拾包袱,再也别走进
这个家门?”

    她又露出当时令他着迷的蒙娜丽莎微笑。他心想,他知道她一定会怎么说——
她会说:这是你的人生,自己做决定吧。因为,莎拉相信每个人都和她自己一样的
自信和单纯——这是她的强处,也是她的弱点。

    “没错,”她说,“结束了。我早已经决定,只要你再靠近莎莉一步,我就会
提出分手。我要离婚。”

    他眯起眼。“如果这是因为莎莉,你两个星期前就该说分手了,我去找她,也
没有瞒你啊!”

    “我知道,”她显得很累,又望着那幅油画,“现在,你连背叛都想找个听众。”

    隔天早上,当她下楼时,他已经离开。餐桌上有张字条:

    把离婚协议书寄给凯斯?史莫勒代转,你自己可以另外找个律师。我要平分所
有财产,所以,别对这房子有太多依恋。一找到住的地方,我会立刻回来把画室的
东西搬走。如果你不想见到我,先别换锁,等我把东西清掉,会把钥匙留下。

    看了两遍后,莎拉把字条丢入垃圾桶里。

    当莎拉推开门进到空无一人的候诊室,凡特威诊所的接待员简?马利奥特抬起
头来。星期一下午和星期五早上,是莎拉在凡特威值班的时间。由于她比另两位男
同事体贴,所以轮到她值班时,病人都会特别多。“有两个留言给你,孩子,”简
说,“我留在你桌上了。”

    “谢啦!”她在桌旁停下来,问,“第一个是谁?”

    “杜鲁先生,8 点45分,接下来你会一直忙到11点半,然后有两个外诊。我已
经告诉他们,你中午之前不可能赶到。”

    “好吧。”

    简是个六十出头的退休老师。她像母亲般看着莎拉。“你一定又没有吃早餐?”

    莎拉微笑说:“打离开学校后,我就没吃过早餐。”

    “你看来很疲惫的样子。你太拼了,孩子。当医生和做其他工作一样,要学着
调整自己的脚步。”

    莎拉将肘靠在桌上,双手托腮,说:“告诉我,简,如果真有天堂,天堂在哪
里?”她就像简教过的一个八岁小女孩,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困惑和犹疑,但相信马
利奥特太太一定能为她解答。

    “哈!没教书之后,再也没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她给水壶插上电,将咖啡
粉倒入两个杯子。“我常告诉孩子们,天堂就在别人的心里。喜欢你的人越多,你
能攫获的人心也越多。用这种方法来鼓励他们待人友善。”她笑着说:“不过,我
知道你不吃这套。怎么,突然对天堂感兴趣?”

    “昨天参加了吉勒拜太太的葬礼,让我很难过。一直在想,活着到底所为何来?”

    “早上8 点半谈永恒真理,没搞错吧?”她把滚热的黑咖啡端到莎拉面前。
“玛蒂尔达?吉勒拜活着的意义再过五代都找不出答案。谁也不知道,像她这样的
人以后会不会变得很重要?”

    “这更令人沮丧,”莎拉说,“因为这表示,你必须有孩子才能知道自己生命
的意义。”

    “胡说,我也没有小孩,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没价值。生命的价值,是
我们自己创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莎拉。而莎拉有种感觉,觉得这些
话只是徒具形式的安慰之语。“是很令人难过,”简继续说,“玛蒂尔达一直没有
摆脱丈夫离她而去的阴影,这让她很痛苦。我在想,她一定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背后
嘲笑她——当然,实情就是如此。”

    “她不是寡妇?”原来,自己对这女人的认识,竟然这么少。

    简摇摇头。“相反的,如果詹姆斯还活着,他才是她的鳏夫。据我所知,他们
根本没办离婚手续。”

    “他怎么了?”

    “他到香港一家银行工作。”

    “你怎么知道?”

    “大约在他和玛蒂尔达分居十年后,我和保罗到远东度假,在香港一家饭店里
遇到他。他和保罗曾经一起参加战争,所以我们早年和他很熟。”她露出怪异的微
笑,“他可是乐不思蜀,和一群外国人混在一起,完全不关心家里的妻小。”

    “谁在供养玛蒂尔达母女?”

    “玛蒂尔达自己。她父亲留了一笔不小的财产给她——有时候,我还真看不起
这一点。如果她靠自己的脑袋谋生,这一生可能会完全改观,”她不屑地“啧啧”
出声,“只会钱来伸手,是最让人瞧不起的。”

    这个嘛,如果说的是杰克,就再贴切不过了。所有财产平分?想到就有气,门
都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她的?”

    “大约是在他们结婚的十八个月后,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一两年,我
们还收到他的来信,但后来就失去联系了。老实说,我们也觉得他很无趣。在香港
遇到他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喝醉后更是离谱。停止通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玛蒂尔达知道他写信给你们吗?”莎拉好奇地问。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南安普敦,和她也没什么来往,
除了彼此共同的朋友不时提起她外,我们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一直到五年前,我们
家那老头子病倒,我觉得多瑟的干净空气对他来说,远胜于南安普敦污浊的环境,
所以才决定搬回这里来。”

    保罗·马利奥特患的是持续性肺气肿,而他可怜的妻子担心得几乎崩溃。“这
实在是最聪明的决定,”莎拉认真地说,“他告诉过我,自从回到老家后,感觉好
多了。”根据过去的经验,她知道一旦提到这个话题,简便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于是她把话题引开:“你和玛蒂尔达很熟吗?”

    简想了一下。“我们一起长大的。我父亲在这里当了多年医生,而保罗曾经在
她父亲手下工作——威廉爵士是这里选出的国会议员——可是我也不敢说跟玛蒂尔
达很熟,因为我向来不喜欢她。”她无奈地说,“这样讲一位已经死去的人,其实
不太好,不过我也不想矫饰。她实在是我所见过最可恶的女人,詹姆斯遗弃她,我
一点也不认为是他的错;令我不解的,反而是他为什么会和她结婚。”

    “为了钱吧。”莎拉似有所感。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简表示同意,“他是标准的穷光蛋一个,家里一分
半毛也没留给他,加上玛蒂尔达很漂亮,就和乔安娜一样。整个婚姻是场大灾难,
詹姆斯发现,还有很多情况比贫穷更惨——被一个手握财源的泼妇所控制,就是其
中一种。他恨死她了。”

    莎拉桌上的其中一个留言,是来自鲁思·拉斯勒。很简短的留言,可能是前一
天晚上从诊所门缝塞进来的。对一个已经十七八岁的女孩来说,她的文笔实在太稚
气了。“亲爱的布莱尼医生:请你到我的外婆家来找我(星期五),我没有生病,
我只是要跟你讲讲。星期天晚上我就要回去上课了,先向你说声谢谢。鲁思·拉斯
勒上。”

    另外一个留言是库珀警官来电。“布莱尼医生的留话,今天早上已转给库珀警
官。今天稍晚会再和你联系。”

    等到莎拉有时间造访吉勒拜公馆,已经是将近下午三点了。沿着短短的砾石路
往上开,她把车子停在屋子左边、面向马路的餐厅窗户外。那是一幢用灰、黄石头
砌成的乔治式建筑,有深陷的窗户和天花板层层装潢的许多房间。莎拉常常想,对
玛蒂尔达而言,这房子实在太大了;对于一个在健康不佳时几近瘫痪的老人家来说,
也实在太不方便。玛蒂尔达对病魔的妥协之一,就是装了电动扶梯,让她可以继续
在楼上走动。莎拉曾经建议她把房子卖了,搬到单层平房去,但是玛蒂尔达却答说
:“门都没有”:“莎拉啊,只有那些低等人家才住在单层平房,这辈子不管怎么
样,都别让自己的身份降级。”

    就在她打开车门的同时,鲁思走了出来。“我们到避暑屋说话。”她急切地说,
不等莎拉回答,便径自经过屋角。仅穿着薄T恤和短裤的纤细身体,正和狂扫小径
落叶的秋天北风对抗着。

    年纪较大的莎拉,受不了寒冷天气,从车子后座拿了件外套,尾随她过去。她
从眼角看到乔安娜由深邃而昏暗的餐厅窗户里望着她。跟着女孩穿过草坪时,她心
想,鲁思要我来这里,有没有告诉她母亲?而且,为什么这么神秘兮兮?避暑屋距
离乔安娜至少有200 码。

    莎拉走进屋里时,鲁思正点了支烟。屋子里放着几张精致藤桌椅——古早时代
(或者说,是比较快乐的时代?)留下的古董。“我猜你又要说教了,是吗?”女
孩一边不友善地说,一边把门带上,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

    “什么?”莎拉也找了另一张椅子坐下,双手把外套往胸前拉紧。好冷,即使
是关着门。

    “抽烟啊。”

    莎拉耸耸肩。“我没有教训别人的习惯。”

    鲁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先生告诉我们,我外婆说你是她的毒舌钩。你又
没有让她停止唠叨,她干吗这样叫你?”

    莎拉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黎巴嫩香柏树——这房子“香柏树屋”就是以这棵
树命名的——在草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就在这时,寒风带起一片云遮住太阳,树
影也随着消失。“我倒不觉得她是那种人,”她转过头来对女孩说,“我很喜欢和
你外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