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
“你找到答案了吗?”我问她。“你可以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
她的眼角突然放松下来,然后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我的胸前,安心地叹了口气。我手臂稍稍用力,七惠也拥抱着我。我低下头,她柔软的脸颊和耳垂刚好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抱起七惠,关上了灯,房里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中,既没有危险,也不需要思考。只要让黑夜完全占据脑海就好。
“五十音都有吗?”
我的肩膀感觉到七惠点了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并肩躺着,仰望着天花板,真觉得天下太平。七惠枕在我手上,紧贴着我。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纤细的手就像空中的手影画。
她慢慢比画出手语的五十音。
“就像《第三类接触》。”
我举起右手,和她一起比画。
“‘你’要怎么比?”
七惠用一根手指指着我。
“‘我’呢?”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这几个还比较容易……要多久才能学会?”
七惠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学。”
她微偏着头,比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
不是,她摇着手。
“一个星期?”
这次,她轻轻捶我的胸口。
“一年?要那么久?”
七惠用力点点头。
太久了……我暗自想。还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和七惠轻松地交谈。虽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
织田直也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了。
“如果我也有特异功能……”
我喃喃地说,七惠的肩膀动了一下。她趴在床上,托着腮,慢慢摇着头。
“不好吗?”
她用力点着头,似乎是说绝对不好。我也用手托着头,侧对着她。
“告诉我,他都做过些什么事?”
七惠翻身下床,捡起掉在床边的衬衫穿上,去厨房拿来白板。我打
开床边的台灯。
七惠把白板放在枕头上,眯起眼睛写了起来。
“他说,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是吗?不需要手语和白板也可以交谈?”
“他在我旁边的话就可以。”
“听稻村慎司说,他可以移位。”
七惠瞪大眼睛。
“意念移动?”
“对。”
她摇摇头,表示“我从没见过”,然后戳戳我的脑门,手指在嘴前“啪’’地张开,作出形容其人是大嘴巴时所做的动作。
“他可以直接——对人的大脑说话?”
七惠点点头。
“我听说他可以和慎司交流。”
不是,她摇摇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
“和你?他直接对你的大脑说话?”
“他可以。”她写道。
我笑着说:“你该不会也有特异功能吧?”
七惠笑了,意思是说怎么可能。
“和没有特异功能的人交流很辛苦,所以织田只和我试过一次。”
“是他很辛苦吗?”
“都很辛苦。”七惠写道。她像在回忆似的把脸皱成一团。“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可我的头整整痛了一天,什么也不能做。”
有这种可能吗?我不禁纳闷起来。七惠也一副“你一定无法相信”的表情。
没过多久,她又写道:“如果我有特异功能,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现在这样就够了。”我一边说一边把垂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她脑后,她作了一个用手切东西的动作。
“谢谢?”
对,她点点头,像小孩子一样托着腮,又拿起笔,思索良久才开始写。
“织田”,她写到这里,瞥了我一眼。
“嗯。”
“以前常说一句话。”
“说什么?”
“要帮我,”写到这里,她又想了一下,“找个适合的人。”
我看着七惠写的字思索着。
“他觉得自己不合适吗?”
她抿起嘴,好像在看很细的刻度一样眯起眼睛。
“应该说,我配不上他。”
“怎么说?”
“织田在身边我很安心,”她写到这里,表情严肃起来,“但这样只是方便了我而已。”
这话让我觉得心虚。
织田直也可以看到。正因为可以看到……
我想到了加油站的麻子。那个无忧无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女孩。直也和她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麻子表里如一的缘故。虽然很多人觉得她“轻浮”,但也许正是她的轻浮让直也感到放心。
“我很喜欢织田,”七惠写完,抬头看着我,我默默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他很害怕这个世界,也很可怜!”
“他很痛苦是吗?”
七惠又在白板上写起来:“因为他可以看到一切,所以很难相信别人。他还这么对我说过,别人是不值得依赖的。”
“比如……”我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歪着头,“他会说你很信赖的人或是朋友,心里想的并非你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
七惠用力点点头。
不知道我被他看穿了多少——这么一想,直觉得全身发毛。直也到底是根据哪一点向七惠提出忠告,说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事?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个住在一眼国里独一无二的双眼人。
七惠也随着我疑惑的表情忐忑起来。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挤出笑容,她也心领神会地冲我微笑,然后突然表情严肃地坐了起来,指指我,又用双手作出掏心的动作。
“什么意思?”,
七惠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我从她的表情猜到了意思,“让我很担心?”
对,她点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问题的。”
这次她始终没露出笑容。
7
“要调查你这家伙的过去还真不容易。”
不需要生驹提醒,我自己也有切身体会。我早就学会了调查他人的方法,但套用在自己身上,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就好像自己反而看不清自己鼻尖上的东西一样。
生驹发挥了不输中世纪审判邪说的法官一丝不苟、不屈不挠的精神,三天后,他终于面露疲态。
“你给我从实招来。”他说得倒简单。
“我已经连胃袋都翻给你看了。”
“我们家由美子整天为便秘烦恼,她哪个牌子的便秘药都吃了,已经拉得肚子都瘪下去了,还整天嚷嚷‘好像还没有拉干净’。只要没有连肠子一起拉出来,她都会觉得还没干净。你要不要也试试?”
“你只会说风凉话。”
“那当然。要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就不至于这么累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当我问他“到底有哪几桩”时,他却侧着头想了半天。
“好像也没什么。对了,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起的特异功能热潮时自杀的那个孩子,算是我的心结。但是,我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下,那又不是我~个人干的。干我们这行的,虽然老是做些惹人厌的事,但这又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我们是扛着杂志社和报社的招牌才干那些勾当的。”
仿佛要好好反省反省似的,他用一双大手抱着自己的头。
其实,我也有一两件感觉心虚的事。一件是四年前采访的民事案件,那是常见的土地纠纷,又扯上继承权问题,双方互揭疮疤,闹上了法庭。当时刚好八王子地价飙涨,所以我在有关土地问题的特辑中曾提及这件事。
“听说你采访原告时,被告一方的男主人冲进来就要揍人?”
“对。他喝得酩酊大醉,手上还拿着金属棒球棍。”
“可能是喝闷酒越喝越气吧。有没有大打出手?”
“算是吧,但很快就平息了。不过把他手上的球棒抢走后,他还拼命吼着:‘你给我记住!’”
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又调查起这件事,发现当事人已经死了。官司缠讼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双方都已筋疲力尽,目前正在讨论和解事宜。
另一桩则与一个有被害妄想症的女人有关。
“这件事,一开始还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市区某宾馆发生火灾,记者赶去拍摄火灾现场的照片。照片刊登后,有个女子说她刚好被拍到了,因此暴露了她和上司的不伦之恋,导致她被迫离职。
但调查后发现,她其实是自动离职,公司里也没有和她发生不伦之恋的上司,一切都是她凭空捏造的。
“搞什么,根本是信口雌黄嘛。”
“但当事人很认真,泪眼汪汪紧咬着我不放,对细节也交待得很清楚。那算是很有条理的妄想症。”
“但该找的不是当时去拍照的摄影师吗?”
“她跑到分社来的时候,刚好是我接待的。”
“果然倒霉。”
“有什么办法?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一口咬定是我,最后差点告我强暴呢!你笑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生驹笑岔了气。
“我还真想知道,在分社办公室里,当着十几个人的面,怎么个强暴法。”
“你也太神了吧。”
“后来她父母还跑来报社,她父亲气得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我扭送到警察局。”
“看来你的人生也是波澜起伏啊。”
“如果那个父亲至今仍然相信他女儿,认为我行为不轨,或许会对我怀恨在心。”
“不会吧。那也太离谱了。”
生驹说得没错。我打电话到分社,请他们调查,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个女人后来看了医生,早已康复,已经结婚了。
同事说她还曾来分社道歉。
“你根本就没和人结怨嘛,”生驹身子后仰,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喂,高坂,如果你曾把哪个女孩子骗到手性侵害,又杀掉埋在山里了,就趁现在招供吧。”
我一脚踹开旁边的椅子。
我和川崎家联系得很频繁。每次接电话的不是川崎明男就是三宅令子,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异常。不仅如此,令子还笑了出来。
“你真辛苦。”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呆呆地回答“是啊”。
“但还是请你多留意。”
“我知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提到这一阵子和我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不能把稻村慎司排除在外,但我不想造成他的混乱,所以只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他父亲。他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可能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只有这句话让我汗毛直竖。
“我会提醒他多注意,请你不要担心。这阵子,慎司为了准备考试,一放学就马上回来了。”
“他真用功。”
“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功课,他很少和我们说话。其实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拼命用功的。偶尔他也会一个人出去溜达溜达,通常在天黑以前就回来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他说得斩钉截铁。
生驹皱着眉头说:“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你了。”
“我没什么关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当然。你在大学时是田径运动员,跑起来一定像飞毛腿。”
“我可是长跑运动员。”
“那正好。如果有人攻击你,你就一直跑到箱根,顺便刷新一下纪录。”
我们能够把这成当成笑话来说,是因为实在没有丝毫紧迫感。虽然我很在意一星期的期限,但无论对方如何出言恐吓,我还是不知道所为何来,至今仍然觉得没什么好惊慌的。
“笨蛋,好心被当成恶意才是最可怕的。”主编气急败坏地说,只有他最当回事。不过,他也不忘提醒我“等事情结束后,可以写一篇独家报道”,可见他早有打算。
我和七惠常常见面。准确地说,是我每天晚上都去找她。只有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打电话联络。我和她几乎算是同居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陪在她旁边才是最能安心的。”生驹一脸严肃地说。第四天晚上,他竟然说“也介绍我认识一下”,就跟着我去了第二日出庄。
生驹的冷笑话让七惠笑弯了腰。由于她无法发出声音,我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担心她笑过头了,反而对身体不好。
当七惠笑得站在厨房边擦泪时,生驹很认真地夸她是个好女孩。
“你中头奖了,真希望自己可以年轻十岁。”
七惠也说生驹“人很好”,还问我:“你们两个人经常这样一唱一和地开玩笑吗?”
七惠和我在一起时,从没露出害怕的样子,但有时候会突然看一下电话,或是看着窗外。
“是他吗?”我问她时,她点点头。
“他会和你联络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只有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写满孤寂。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期限越来越近了。还剩下一天,第六天下午.正好是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