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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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她的事在警局十分出名,特异功能正热时还上了报,拜她所赐,之后也有缘结识了另外几位特异功能人士,但是这些人的能力都不及她。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如果真有特异功能,那么,他就是继明子之后,我再度遇到的和明子具有相同能力的特异功能者。”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隔着走廊的编辑部里,传来嘈杂的电话铃声。对面和这里的气氛迥然不同,仿佛象征着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之间的差异。
  “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护身符?”
  村田再度恢复了开朗的语气。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颗粒。
  上面穿了根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白色颗粒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不知道是用象牙还是用塑料做的——形状十分奇特。像是动物的牙齿,前端呈圆弧状,根部有个洞。绳子从那个洞里穿过。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
  生驹想了想说:“不知道。”
  “看起来像是粗呢料大衣上的装饰扣。”我猜道。
  “应该吧。有人掉的。”村田笑道,“四年前,我还当警察时,带着六岁的孙子在附近的神社捡到的。据说那个神社的神明以前是住在附近池塘里的龙,所以,当孙子问我‘爷爷,这是什么呀’时,我告诉他:‘是龙的牙齿。’”
  “龙的牙齿——”
  “对。我孙子觉得不可思议,问我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我说:‘不可怕。’我不想让孙子吓着,所以又加了旬‘只要带着它,它就会保护你的’。结果我孙子说:‘还是爷爷带着吧,这样就能保护爷爷不被坏人打伤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
  村田小心地把护身符握在手上:“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身体里真的有一条龙。这条龙很不可思议,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它时而沉睡,时而苏醒,时而乱发脾气,时而病恹恹的。”
  我静默不语看着村田的脸,生驹也一样。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这条龙,默默地祈祷它保护我们,让我们好好地活下去,避免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们身上。当这条龙觉醒时,我们只能用力抓住它,不要被它甩掉,因为你根本不可能驾驭它,只能听命于它。”
  老刑警注视着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映照出他一路走来的过去。
  “如果这位少年具有特异功能,他体内的这条龙或许已经醒了,他正试图驾驭这条龙。至少,他希望龙头可以朝向他希望的方向。这我可以协助他,但在紧要关头,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真希望可以早点儿见到他。”
  然而,慎司却没有出现。
  三个小时后,我接到他被送进医院的消息。

  9
  他被送进佐仓市内的急诊医院。
  尽管我立刻赶了过去,但一开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回事。慎司的父母也惊慌失措,答非所问。
  “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
  “这里的警局吗?”
  “对。傍晚五点半左右,路人看到慎司倒卧在工业社区附近的仓库后面。警察从学生证上得知他的身份。”
  十一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早就下山了。
  “他去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稻村德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浑身颤抖着。“我完全没有头绪。我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他今天请了假——但早上出门时,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佐仓工业社区在井盖事件现场附近。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仍然不得不想起那件事。难道那件事还没结束吗?·
  与此同时,恐吓信闪过我的脑海。难道对方盯上了慎司?
  “别慌,今天才第六天,还剩一天。”
  生驹拍拍我的肩膀,但我无法赞同他的说法。
  “盗未必有道。”
  “没有理由找上孩子。”
  “根本不需要理由——”
  “别争了,你先静下来,去外而深呼吸几次。”
  医生一开始说并无大碍,但随着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情况越来越不妙。医生说慎司是被人痛殴了一顿。
  “脑震荡,全身都有挫伤。而且发现他的现场是一个堤坡坡底,坡道旁有一道狭窄的楼梯,他好像是从那里滚下来的,他左腿大腿骨的骨折应该也是那时候造成的。”
  “还有救吗?”慎司的父亲急切地问。
  “他还年轻,肌肉很柔软,心脏也很健康,没问题。我担心的是他头部受到撞击,必须等过了危险期才能作进一步的详细检查。警方有没有问你们情况?”
  “问了,但我们根本……”
  “听说你儿子在救护车里一直说胡话。”
  稻村德雄抓紧妻子的手,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他说什么?”
  “会被他干掉。他说了两次。可能是他遇到了可怕的事……”
  手术室和加护病房位于走廊尽头。我们没办法进去,只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等待。
  根据警方的说法,慎司身上的物品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现场没有目击者,那里平时就少有人出入。发现慎司的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昏睡的醉汉。
  会被他干掉。我思索着这句话,觉得有人慢慢掐住了我的脖子。
  晚上十点左右,医生走出来。稻村夫妻急忙迎上去。
  “暂时转到加护病房,但还不能进去看他。你们要不先回去休息?”
  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渐渐向我们靠近。我和生驹面面相觑,转过头去。
  昏暗的白色走廊上,一步一步靠近的,是七惠和……
  “是谁?”生驹眯着眼睛问我。
  我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有一种期待已久的感觉。
  “他就是织田直也。”
  他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穿着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在七惠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拖着左脚,整张脸疼痛欲裂般扭曲成一团。仿佛——他正体会着躺在走廊另一端的慎司的痛苦。
  就像镜子一样,宛如一对双胞胎。只要其中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的相同部位也会淌血。
  我呆若木鸡地站着,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由于他比七惠高出许多,所以被搭着肩膀的七惠步履有点儿不稳。我回过神来,跑过去,想伸手扶他。直也的双眼始终看着走廊尽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东西,这时他才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睛。
  “嗨。”他用沙哑的声音向我打声招呼,好像胸口深处的血都冲了上来。
  “可以了。”他对七惠说,“谢谢,你可以放手了。”
  七惠没有立刻放手。她的脸色也十分苍白,倒像是她依靠在直也身上似的。
  “没关系。”直也的眼角淡淡微笑着,他将手放在七惠的手上,然后轻轻抽离,手扶着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想伸手扶他,他闭着眼睛摇摇头。“没关系,不要碰我,我没关系。”
  “我去找医生来。”
  生驹正准备转身,直也再度拒绝:“不用了。我没受伤,真的没关系。”
  他倚在墙上,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指着走廊另一端问我:“慎司在那儿吗?”
  我点点头:“但不能见人,他受了重伤。”
  “我知道。我只是想尽量靠近他。”
  直也缓缓跨出脚步:“我要听他说话。”
  七惠泫然欲泣地伸出手,直也轻轻拨开了。他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在通往手术室的地方停下来,将头靠在墙上。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稻村夫妇紧偎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小声问七惠,她只是默默摇头,不久,才如梦初醒般用手指在医院的白墙上写道:“傍晚,他突然来找我。”
  “他去找你的时候就这样了?”
  七惠点点头,“有好一阵子,他根本站不起来。”
  她用在墙上写的字、身体的动作和手势,以及我稍微看得懂的手语,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当他可以站起来时,就告诉我这家医院,叫我带他过来。他说他一个人没办法走路。”
  “他怎么知道这里?”生驹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
  此刻,直也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坐到长椅上。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他似乎害怕别人走近他,将自己深深封闭起来。七惠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背上,他没有抬起头,身体也一动不动。
  这时,我感到空气渐渐沉重起来。
  一定是我的错觉——我心想。然而我确实感到肩膀、手臂好像承受着带有负电的空气。一个看不到的环在渐渐缩小,好像在医院的这个角落里失去重力了。
  生驹扯着领带问我你是不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时,我还无法回答他。
  有一种巨大的,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在空中穿梭。直也蜷缩的背正承受着这一切——
  就像抛物线形天线一样。
  穿梭交流……
  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感到它们就在我身边通过。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控制。
  稻村夫妇仍然紧偎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也。将手放在直也背上的七惠,突然害怕地将手抽回。她一直后退着,撞到了站在墙边的我的肩膀时,又跳了起来。我用力抱住她,她这才转过身来靠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直也慢慢坐直身体。几乎就在同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现在父母可以进去了。你们一定很想看看他吧?他还在昏睡,不能说话,只能隔着玻璃看,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稻村夫妇疾步走进去。其他人都站在门旁。
  直也缓缓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生驹叫住他,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回家。”他回答道。“慎司已经没事了。”
  他的脚步仍然不稳,拖着左腿,扶着墙,吃力地走着。
  “你一个人怎么回家?先留在这里。”
  “没关系。”他稍稍朝我转过头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
  “慎司的事和你没关系,不是你引起的。慎司这家伙失手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听到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不听我的劝告。“他的……正义感……太强了。”
  双手抱在胸前的七惠朝他走去,直也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他轻轻伸出手,抓着七惠的胳膊。
  “你别一脸难过的样子好不好?”
  我抬起头,发现直也正看着站在七惠背后的我。他的眼睛清澈如镜,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直也的视线回到七惠身上。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七惠回过神来想去追他,他用力地转过身说:“别过来。”
  七惠双手掩着嘴,他凝视了她良久才说:“再见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远去。我虽然很想追上他,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生驹都无法动弹。
  半开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
  我追了出去。
  “喂!”
  生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喊道。我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救护车专用道,水泥地上响起我和生驹的脚步声。
  空旷的灰色水泥地上,急诊病房的灯光投射在直也的背上,瘦削的黑影像领路人一样投射在他的前方。直也正一步一步地离开。他步履蹒跚,肩膀无力地垂着。
  我正想叫住他,他停了下来,接着……
  他的身影从脚开始消失。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语言形容——黑夜像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擦去了他的身影……
  大学毕业前,我作了最后一次游学旅行,去中国敦煌玩了一个月。当我偏离观光路线时,发现一片绵延不绝的黄色沙漠。我在那里遇到了沙暴,当时,连站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的人也会从眼前消失……
  此刻,就和当时一样。
  消失了。但直也并不是变透明了,而是从脚开始,逐渐变成肉眼无法看到的细微颗粒,随夜风而逝。这一切在瞬间发生了,只够心脏跳动一次的瞬间。
  当我亲眼目睹他消失时,我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
  在直也原本站立的前方,一个红灯闪烁着。由于刚才他站在那里,我无法看到。
  现在看到了。
  但直也不见了。
  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在无处可藏的空旷停车场内,身后是医院的灯光。在急诊专用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