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电人
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正当她背对着大门准备离去时,又再次听到那咔嚓声。赤鸟反射性地回头望去,但没有再次确认门锁,就这样跑回家去了。
当赤鸟回到家时,时间还不到晚上六点。虽然母亲因为她的晚归,把她斥责了一顿,但并没有追根究底地问下去。到了隔天,赤鸟在学校也没有听说前一天出了什么事,只有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持续着,因此她也错过了跟别人提起这段遭遇的时机。
然后——这么一错过,就一直到了今天。
赤鸟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一旁伫立的电线杆。
上头标示着此处的地名“不啭”。
从这里看得见,对面就是赤鸟曾就读的市立名坂国小的校门。在怀念之情的驱使下,赤鸟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朝着学校走去。
隔着栅栏望去的校舍、操场、游乐设施、大礼堂等,几乎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唯有尺寸似乎变得比记忆中的小,不过这只让她对时间的平稳流逝深有感触,而不会感受到丝毫的厌恶之意。赤鸟心想:既然自己选择“放电人”作为研究题目,那么实际的田野调查,也理应从这里开始吧!
赤鸟心中从未忘却过去的奇异体验。
就算过去的遭遇能够解释为一种错觉,但她仍无法忘却,当时那种传说与现实的界线相融合的感触。回溯既往,自己之所以选择攻读民俗学,这门将鬼怪也视为研究资料的学问,或许,一切都是源自于这场体验也说不定。
她既不想一味地对怪谈予以否定,但也没有打算囫囵吞枣完全相信。
即使制式化的学问已变得索然无味;即使当初的热情已经淡薄。
——这里就是我的原点。
赤鸟这么想着,踏进了校门。
2
“放电人?还真是个……特殊的研究题材啊!”
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级任老师,对于赤鸟的突然造访大方地表示欢迎;当赤鸟拿出茶点礼盒说明来意时,老师神情愉悦地这么说道。
赤鸟对老师坦白说:“其实,我只是想选个轻松做的题目而已啦……。”
听了她的话之后,老师回答道:“那很好啊!大学生可以过得轻松,那表示现在的日本很和平,不像我那个时代啊,可真是杀气腾腾哪!”
“因为政局动荡吗?”
“这个嘛……应该说,那是个焦躁易怒、缺乏耐性的时代吧!……不过,你说‘放电人’是吗?好像没有哪个老师熟悉这方面的事哪!它是校园七不思议之一吗?”
当赤鸟说明放电人传说时,老师对于“放电人为旧日本军所制造”一事有了反应。
“也就是说,放电人传说是起源于战时或在那之前罗!”
“我想是的。”
“是吗?嗯……,哎,虽然不知能不能作为参考,不过——学校后面有片宽广的树林对吧?在那里面有座坑道喔!”
老师说,虽然坑道现在已用水泥封住了,不过它的规模可不像是一般的仓库或防空洞,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由来。
“虽然文化厅的官员不知何时曾来会勘过,不过到最后,它并没有被认定为国定史迹,原因是‘没有留下可资考证的纪录’。”
“没有可资考证的纪录……”
“嗯。这附近跟战争有关的遗迹,在我想来大概就只有那里了吧!毕竟,这一带变得像现在这么繁荣,也是战后好一阵子的事情了。”
老师的说法,大大降低了那条坑道是防空洞的可能性。听了这番话,赤鸟将放电人传说暂时撇到一边,单单对那条坑道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她心想,即使研究题目变成战地遗迹,也没什么不妥的,而且正好可以用来交报告。
“虽然入口封住了,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附近是竹峰爷爷在负责管理的;我想,只要拜托他一下,他应该就会让你进去看看了吧!”
“您说的竹峰爷爷是——”
“到大约十年前为止,一直在学校担任工友的老爹,你应该也见过才对吧?”
赤鸟完全没有印象。当她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后,老师又继续说:
“他今年应该八十六、七岁了有了吧,现在身子还很硬朗。要不是十年前市府的财务课斤斤计较,他也不用辞去工友的职务了。”
“那么,竹峰爷爷现在应该是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吧!”
“本来的确是这样,不过勤快的人突然无事可做,很容易变得痴呆,不是吗?再加上他本人的意愿,所以校方就委托他简单管理一下后方的林木。那片树林是市府的公有地,经费则由民间募款或随便加个什么名义之类的——哎呀,我说了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呢!”
“只要拜托那位爷爷,就能参观坑道了吗?”
“嗯,我帮你联络一下,你可以去看看。”
十分钟后,赤鸟漫步在由树叶落尽的群木所形成的,掩没苍穹的微暗之中。在这个坡道遍布的城镇里,这片树林并不显得格外醒目,虽然林相还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原始样貌,但只要顺着一条清晰可辨的足迹小径往里走,倒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举步维艰。
走着走着,赤鸟忽然听到了一阵分不出是机械运转声还是风声的隆隆声响。
随着声音往前走,在林木间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人身穿卡其色的工作服,肩膀上挂着的橘红色机器,一路垂到了腰间。赤鸟听到的原来是机械的运转声,机器引起的风,将枝条和树叶吹离了小径。
“您好——”
赤鸟出声问候,但是不见对方回应。大概是因为机器声音太大了,或者是老人家他有点耳背的缘故吧!赤鸟绕到前方,挥舞着双手打招呼;这次对方总算注意到了,那人停下手边的机器,露出笑容对赤鸟点了点头。
出现在赤鸟眼前的,是位身形矮小的老人。
虽然岁月在老人脸上刻出深深的皱纹,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看得出他已经是年过八十好几的人。老人既没有驼背,脚步也相当稳健,就连操作机器的样子,也完全不显得吃力危险。
“您好,敝姓赤鸟,请问您是竹峰先生吗——?”
“是呀,那个说想看山洞的人……就是你吗?”
察觉爷爷口中的“山洞”指的就是坑道,赤鸟点点头。
“是的,我想跟您借钥匙……”
“那是行,不过里头很暗,没有安全帽和灯光的话,很危险哪!”
“那,来吧!”竹峰爷爷示意要赤鸟跟着他走。在小径的旁边,出现了一间比流动厕所稍大一点的小屋。老人从小屋里取出一顶蓝色的安全帽和大支的手电筒,随手递给赤鸟;赤鸟道过谢后,便将它收了下来。尽管安全帽稍有污损,还散发出一股从没闻过的味道,但赤鸟仍旧毫不迟疑地,将安全帽系上了下颚。
“再来是钥匙——”
竹峰摸索裤子的口袋片刻,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手,便从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是把到处生满陈旧锈斑的粗大钥匙,钥匙圈上用麦克笔写着一个“牢”字。
赤鸟收下钥匙后,老人将手指向小径外的树林说:
“从这边一直走就到了呐!要是俺也一起去就好了,不过脚不中用了,不听使唤哪!——离天黑还有点时间,别在里面待太久。安全帽那些,回来的时候放小屋里面就行了呐!”
“知道了,我去去就回来!”
赤鸟向正在点烟的竹峰行个礼,沿着他所指示方向,踏着枯叶迈步前进。
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坑道的入口。
山壁上有个仅能勉强容许一人通过的洞穴,洞口被水泥材质的门框和铁栅门掩盖着。门框上布满青苔,栅门的涂漆也已经剥落生锈,毫无违和感地与山壁融为一体;一看就知道,这并非近年所建造而成的。
赤鸟把钥匙插入铁栅门上的锁孔,卡住几次后,终于转动了锁头。伴随着刺耳的嘎嘎声,栅门开了。
门户洞开的黑暗之中,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赤鸟用滚落的石头固定住敞开的栅门,戴上工作手套,打开手电筒照向洞穴里面。进入洞口之后,随即可以看见一道楼梯,在前面数公尺的地面,似乎有条通道直直往内延伸,不过灯光并没有办法照到隐藏在尽头的事物。
“——放电人。”
赤鸟下定决心,跨出脚步。
一进到洞里,混着尘埃的湿气便扑鼻而来。
步下布满裂痕、略为摇晃的楼梯,赤鸟站在通道的起点;脚下的地板虽然是踩平的扎实土面,不过天花板和墙壁则都是以水泥打造而成;空间并不宽敞,差不多是一般人站直也不会撞到头的高度。
赤鸟每走一步路都会扬起尘土,通道两侧不规律地出现横向的洞口,洞里头形成另一个房间,但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它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的。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唯一引人注目的,就只有从天花板垂降而下,显示这里曾经牵引过电源的电线而已。
赤鸟觉得,这里与其说是“防空洞”,倒不如称做“地下室”还比较贴切。
因为有房间,所以不算隧道。既然有牵引电源的余力,那就表示这里并非仓促建造的仓库。它应该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建造的,而且到处都留下了人为利用的痕迹,譬如说被光热薰黑的墙壁、重机械在地面留下的刮痕,以及壁上形似手掌状的印记等等。虽然没有一般废墟常见的涂鸦,但所有遗迹都明显遭受了风化的摧残。
通道不规则地继续向前蜿蜒,总长度似乎还不短。虽然因为一直走在黑暗之中,距离感也逐渐变得麻木,不过赤鸟还是推估出,它的总长至少有一百公尺左右。
——老师说,没有留下纪录对吧?
这么大规模的洞穴,竟然没有相关纪录?
与其说是“没留下纪录”,将它想成是遭人刻意抹去,或许还比较理所当然一点吧!
——简直就像是在拍连续剧一样嘛。
“……没这种事吧?”
坑道中的昏暗气氛,给人此地气数已尽的强烈印象。既不感觉阴森,再加上此地的来历遭到隐瞒,因此也感受不到历史。虽然不免令人唏嘘,但也仅止于此罢了。
再往里走,赤鸟在通道的尽头发现了一扇门。
目前为止,她已经看见好几个洞口有装上门,但不是半开着,就是门板脱落,靠墙壁而放,都不再具有门的功用了。然而,唯独尽头这扇门是紧闭的。
从那扇门的朴实造型和柔和的金属质感,可以看出它的年代久远。
赤鸟握着门把转动看看,不过门只有稍许移动,看样子似乎上了锁。拂去了门上的尘埃后,出现了一个大锁孔。赤鸟拿出人口栅门的钥匙试试,但尺寸不吻合,即使前后摇晃门把,门依然不为所动。
想了想之后,赤鸟伸手敲敲门。
由回音可知,对面还有一个空间。
“有人在吗——?”
赤鸟不抱期待地拉开嗓门,但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是禁忌之门啊。”
她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
赤鸟定下心来,擦了擦约为眼睛高度的门板附近。掉落的尘土之中,浮现了房间的名称。
第█电█████验室
大部分的文字都已经无法辨别了。
尽管如此,赤鸟还是拿出自备的数位相机,拍下房间名称,再循着来时路返回外头。
赤鸟照着原来的模样为栅门上了锁,然后脱下头上的安全帽。安全帽的带子系得太紧,让她不禁觉得头顶一阵闷热。
正当她转头整理刘海时,有东西划过了视野的一角。
——小孩子?
那身影的动作相当迅速,当赤鸟重新定眼看时,已不见任何踪影。虽然草丛中响起一阵窸窣的跑步声,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就消失了。
赤鸟看了看手上的表,时间已过了下午四点,四周逐渐暗了下来。
穿过林地回到小屋,竹峰爷爷和刚才一样坐在那里抽烟;见到她的身影后,他对她招了招手说:
“感觉如何呀?”
“是的,很有参考价值。”
“那很好呀!”
“里面——还蛮大的。”
“那当然呐,国家搞的嘛!”
“国家?是国家建造的吗?”
“没错、没错。”
“是为了什么目的而造的呢?”
“不知啊,忘记了,记得很费功的,真不得了呐!”
像是在赞同自己的话语般,老人一边点着头,一边吹红了烟草的尖端。赤鸟将借来的安全帽和手电筒还给他,开口问道:
“通道尽头有一扇门打不开,里面有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啊,嗯——上次看时,啥也没有呐!”
“您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大概四十年前呗!”
赤鸟笑了。那是在她出生之前的事,聊这个未免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