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名
甘楠恩回来了。
他回来了,而且鲁莽大胆到敢亲吻她。
一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便烧灼般热起来。她不敢去看自己反映在水槽上方玻璃中的
影像。匆匆地回到桌边,想要让自己的心灵和双手忙碌些。然而这些工作不用费太多心
思,所以她的思绪又回去臆测前廊上那个吻的意义。
她不能忍受楠恩仅仅是为了好玩而来调戏她的这种想法,她宁愿相信他会吻她是因
为往日的情谊,因为他们曾经相处过一个不知如何掌握角色的年轻教师,和一个极度
渴望友谊的困惑少年。当她还是他的教师时,她只纯粹把楠恩当成自己的学生。
她对那个吻的本能反应令自己又惊又怕,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她不曾期待过任何男
人。一个银行家、一位资深律师,和一个鳏居且有四个小孩的牧场主人(全是社会上颇
受尊重的人)都曾公开表明,一旦她守丧期满,就要对她展开攻势。她对他们总是不假
辞色,因为她就是无法认同自己委身于任何男人的情景,但现在她站在这里,为了楠恩
的冲动而生气,甚至更为了自己的反应而懊恼。
盘子洗净、桌子也擦过了之后,她关上煤气灯走到门廊,她的目光不自觉投射在前
门,不知不觉中,她举起手来把手指按在唇上。
由于想要把那难堪的时刻丢到脑后,麦瑞琦撩起她长及足踝的黑裙,藉着透过窗户
洒入楼梯顶端的月光,引导她一步步走上楼去。
手里握着缰绳,楠恩领着他的马〃盾牌〃,沿主街而行。他喜欢漫步而不愿骑马,
尤其更想深吸几口夜间的空气,把充满污浊烟味的〃轻松酒馆〃抛至身后。他在街道尽头
一间大谷仓外停下脚步,研究着漆在敞开的两道大门上的标示,上面写着〃车马出租与
代词〃。房子里暗得很,使他无法分辨得出里头是否有人走动。
他走近门口,一只手按在枪托上,叫道:〃有人在吗?〃
〃那要看你想做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应道。
不管是谁在答话,没等他说完,楠恩就把枪对准了谷仓内右边阴暗的角落。
他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从阴暗的地方缓缓走出来,双手高举过头,表示自己没
有带武器没有带比他那一双大手和那对鼓胀的二头肌更危险的武器。
〃我想找个地方让我的马过夜。〃
〃那种事不用亮枪,先生,除非你是想先挟持我。不过那样一来,你就该急着出镇,
更没有把马给留下的道理了。〃店主笑着说。但楠恩的枪没收起来,所以他也就仍举着
手。
过一会儿,楠恩才把枪收进皮套。〃你不该闷不吭声地走出来,这样很容易被误杀。〃
高个子的笑容仿佛蒙大拿开阔的晴空,虽然高过楠恩一个头有余,却一点儿也不会
让人有压迫感。他显然还穿着当天参加庆典的衣服,苏格兰呢裤,白衬衫外加条纹吊带,
一双靴子擦得晶亮,走起路来,反射着闪烁的月光。
〃没想那么多,敢找我打架的人没几个吧?〃
〃你是很壮,但也壮不过一颗子弹。〃楠恩不客气地说。
〃你是要让马过夜还是要在这儿闲嗑牙?我早就要锁门回房去了。〃
〃我先付一个晚上,多少钱?〃他在高个子仔细端详的目光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
板。〃如果你还有个地方让我睡,我可以出双倍的钱。〃
〃睡草房里,行不行?〃
〃只要能躺下来就行。今天晚上,全镇里找不到一个空房间。〃
高个子往前走到亮处,仔细估量着楠恩说:〃你就是那有名的枪手甘楠恩对吧,先
生?今晚我在舞会中见过你。〃
楠恩并不认为自己在〃最后机会镇〃的那几年里,认识这个人,想必是自己终究太恶
名昭彰了。
〃是的,我就是。〃楠恩等丰高个子有所反应,并拒绝他的投宿。
〃你是甘杰斯的亲戚吗?〃
〃我是他侄子,你认识甘杰斯?〃
〃我叫葛汤姆。〃伸出熊掌般的大手,葛汤姆用力握了一下楠恩的手。〃我太太是依
云的朋友。我们搬到这儿不久,孩子们的年纪和杰斯家的差不多。〃他再详细地打量楠
恩,即使灯光微弱,脸上的不悦还是明显得很。〃我可不想找麻烦。〃
楠恩换着重心,马缰轻轻地打着手心。〃我也不想给你惹麻烦,只是想找个地方睡
觉。我可以先付钱。〃
葛汤姆看着他好一会儿。〃你也认识麦太太吗?〃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见她和你跳舞,她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葛汤
姆把厚实的臂膀交握在胸前。
楠恩看看街道,再回头看着葛汤姆,为有人关心麦瑞琦感到欣慰。
〃是的,我认识她,我们是老朋友。〃
葛汤姆走向正面那堵墙,从墙上的架子拿下一盏油灯。〃我的屋子就在后头,早上
起床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餐。〃
很少有人这么友善地邀请过他。但这样的热情及和他的妻儿共进早餐的想法,都令
楠恩浑身不自在。他皱了皱眉头,注视着谷仓阴暗的内部,把钱递给葛汤姆后说:〃先
付你钱,也许我一大早就会出门。〃
他看着葛汤姆拨弄着灯芯,再次觉得这高个子像头大熊,正用肥厚的大手玩着看起
来显得很小的煤油灯。
〃如果这灯是要给我用的,那就不必了,月光已经够亮。〃楠恩告诉他说。〃提着这
灯上阁楼反而担心受怕,不如不要。〃
葛汤姆把灯放回架子上。〃随你便,你的马会在右边最后一个马栏里。〃
楠恩卸下鞍囊,甩到肩上。再把他那楠温契斯特来福枪从马鞍边的皮套抽出,走到
上阁楼的楼梯。葛汤姆牵着他的马向谷仓的后面走去。登上楼梯时,一阵和着干草与马
匹的刺鼻气味,立刻使他忆起青少年时期的寄养家庭,和在〃终点牧场〃的日子,不情不
愿的他不知铲了多少马粪。
上了阁楼,楠恩把鞍囊扔在地板上,在干净的草堆上躺下来,脱下帽子。阁楼的窗
门开着,月光满盈,吊干草用的铁钩和绳索的黑色影像悬在半空中,楠恩双手交握,垫
在后脑勺,满足地注视着宽大谷仓的尖顶,一边整理他的思绪,并但愿自己睡得着。
回到〃最后机会镇〃是一项无法逃避的错误,他深深地感觉到。虽然他不愿承认,但
是,遇见麦瑞琦,还有面对她时的复杂情绪,在在困扰着他。他还以为自己早已把过去
抛到身后,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回到这儿来面对一些邪恶。然而今夜,他不再那么有把握
了。
他原本计划来到镇里问些关于杰斯舅舅的消息、最近他在做些什么等等的。是小事
一桩。在平克顿侦探社工作都六年了,应该已经把对舅舅还有对这心胸狭窄的小镇居民
的憎恨祛除掉了。他觉得时间应该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去再度面对他的舅舅。
但是他错了,在独立纪念日庆典时入镇,在舞池中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多年后再
次遇到麦瑞琦,令他感觉好像冷不防地被拉回过往的时空。他觉得似乎又回到十六岁离
开小镇的那天,还原为那个没有父亲、不识字、老惹是生非的问题少年,一无所有,只
有巨大如蒙大拿般的愤恨,还有他母亲自杀时用的那把枪。
放开手指,他抓过一枝干草放在嘴中,边咬边嚼时,他努力要自己忘了在〃最后机
会镇〃的那段日子,专心于眼前的任务。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便回到镇上,不管过往的
岁月如何想打败他,任务还是最要紧。虽说他暂时被侦探社停职,但他仍然要继续工作,
形势从来阻止不了他。
他的良师、也是平克顿侦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导江柏特,雇用他时就知道这一点。真
是的!楠恩叹口气,江柏特对他的工作方式太清楚,这也是他受到社方赏识的原因之一。
不只因为他是西部最厉害的枪手,更因为他总是不按牌理出牌,才会吸引江柏特找他加
入。
〃我从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楠恩。〃秃头、一脸络腮胡的江柏特在初次见面时
对他说:〃只要你能控制住火爆脾气,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探员。〃
楠恩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交谈,在阿布奎基一个挤满人的酒馆,他坐在角落里的
位子,背靠着冰凉的砖墙,看着酒客们。酒馆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盛名,也知道最好别
得罪他。那时他才十九岁,楠恩认为这是极大的恭维。
他看着门口,这是使他能存活的习惯。外头有一大堆想一夕成名的年轻枪手,干掉
像楠恩这种威名在外的枪手是扬名立万、及前往枉死城最快的捷径。江柏特走进酒馆时,
楠恩只瞄了他一眼,并没有把这个五十多岁、发福、穿着整洁毛外套、头戴圆顶礼帽的
陌生人看在眼里。
直到后来有个女侍穿过人群走过来告诉他,吧台边那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有事找他。
楠恩看对方似乎没带武器,但仍可能藏着枪或其他的东西,不过那一身颇有品味的
穿着和这破旧的酒馆倒是相当不协调。楠恩同意和他在酒馆后头见面,便起身从后门走
出去。来到巷子里,他在对屋的阴影底下站住,依旧把背靠在墙上,用一条腿斜撑着身
子。状似随意,其实十分警觉。
整整等了一刻钟,江柏特才出现,他走过巷子,向楠恩自我介绍,两人像两只对峙
的雄猫般对看着,楠恩心知这又老又矮的家伙不是对手。江柏特轻声但快速地说明来意。
〃甘先生,你听过平克顿侦探社吗?〃
很少人用先生这个字眼称呼他,楠恩谨慎地打量江柏特。
〃我身上没有任何悬赏。〃
〃我没说你有。〃
〃那么是谁要找我?〃
〃是我们要找你,但不是你所想的理由。〃
有一群人喧闹地从几码外的巷口经过,他们同时抬头去看。〃继续说。〃楠恩道。
〃你正提早走向坟墓,甘先生……〃
〃那是你的想法。〃
〃如果有机会利用你的能力赚钱,你有没有兴趣?从这个镇飘泊到那个镇,打打扑
克牌,干掉一个个来向你挑战的人,这种没完没了的生活,真的就是你想过的吗?〃
楠恩把手插进口袋。一阵微风从巷口吹进来,撩起干沙,旋成一股迷你龙卷风。〃
习惯就好。〃
〃我说那是死路一条。〃
对面二楼窗口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在冷冷的夜里,声音听来温暖又沙哑。楠恩往
酒吧隔壁的妓户看,不耐烦地移开目光。〃废话少说,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江柏特,是平克顿侦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导,我们正想找个像你这么强的人,
训练成我们的侦探。〃
〃为什么?〃
〃甘先生,我们的工作涉及各行各业。你是个名人,没有人会想到你会为我们公司
做事。而且,有些地方除了你,谁都去不成。更何况,你拥有一手高超的枪法,任何危
险都难不倒你。〃
这老小子讲对了一件事。三年来的颠沛流离,楠恩已经厌倦了。虽然安定的日子和
他的个性不合,但生活能有目标,倒满引起他的兴趣。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兴趣,江柏特进一步说明细节。〃你必须到丹佛来,接受一年
的指导,学习整个作业流程。一般来说,偶尔得做卧底工作,不过你有这么辉煌的记录,
根本用不着假造新的身分。〃
在巷子里待了半天,令他有些不安,楠恩建议道:〃我们边走边说吧!〃
江柏特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向狭窄的巷口。当他们来到一栋老旧、砖造平房的低矮
木头门前,楠恩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走进楠恩租来的老旧房间,两个人都不
得不低下头来。楠恩比了个手势,要江柏特在靠墙的坍塌小床就座。房间里除了床上一
块印地安样式的红色网饰毛毯,只有白灰灰的墙壁。
楠恩走到角落的火炉旁。等江柏特走了以后,他会烧些木头,驱走房里的寒意。即
使时已晚春,厚厚的砖墙仍使得冷空气滞留不去。
〃有什么意见吗,楠恩,你觉得怎么样?〃
〃薪水如何?〃
〃周薪十五元,食宿和其他开销另计。每个星期必须报帐和交工作报告。〃
〃那算了,这工作我没兴趣。〃
江柏特站起来,走到楠恩的跟前,与他对视。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不识字,这我们可以教你。〃
〃你怎么知道?〃
〃不用瞪我,小伙子,我们注意你已经很久了。我甚至敢打赌,我们比你自己更了
解你,你几乎是个文盲,需要钱用就去赌博,必要时就喝酒。你舅舅在七十年代末、八
十年代初,因为涉及三个州的连续抢案,在怀俄明地方监狱关了九年。你妈妈在你五岁
时去世。我们怀疑你舅舅是想找出杀他的凶手,而在和匪徒厮混时遭到逮捕。〃
〃我的事还有什么你们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