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迷雾






  “什么?谁?”在这个镇子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但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刘里,刘先生,我们中学时候的化学老师。他被勒死了。”

  在我的印象中,刘老师是一个瘦弱的人,看上去能被风吹倒,头发稀疏,脸色苍白,戴着一副硕大的四方形旧眼镜,上课时他的声音经常被学生的吵闹声淹没,而他毫无办法。大李说,一年前他老婆遇到一个来镇里考察的老头,这老头七十多岁了,想在这里办厂,但是他最终没有办厂。几天后,刘老师的老婆对他说:“我想跟你离婚。”

  “为什么?”刘老师问她。即便问这个问题,他的脸上也还是谨小慎微的表情,仿佛得罪了他的老婆。

  “我遇到了别的男人。”她回答。

  后来,那个老头再次来到三柳,开着车接走了拉里太太。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走的时候就像去杂货店买一瓶酱油。

  我叹了口气。

  大李说,刘老师的手臂上竟然有纹身。我无法相信,这比外星人入侵地球还令人难以置信。

  “纹了什么?黑凤凰?”

  “是的,应该纹了没多久,我两个月前还见过他,穿着短袖,手臂上还很干净。”

  “他也是那个组织的人?”

  大李不置可否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只在一件事情上说出过自己的意见。”

  “哪件事?”在我看来,刘老师平时小心谨慎到别人无法理解的地方,跟你打个招呼都怕得罪了你。

  “他对学校里的领导说,阿托的智商不适合在学校上学,应该去特殊学校。”

  “这么说,就是因为刘老师,阿托才退学的?”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阿托退学之后也没有去特殊学校,整天在街上游荡,被人欺负。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大李说。

  “我就知道,是阿托,是阿托!”我拍着桌子喊着。

  “西野!”大李厉声叫我,“你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我不知道,”我深吸了口气,缓解一下疲惫,“两天吧我想。”

  “你应该去睡一觉,你要是需要安眠药,我马上就可以给你弄到。”

  “不用安眠药了,谢谢。”

  我起身往门外走,大李开车送我到家里。一路上雨刷不停地刷着挡风玻璃,看得我晕眩。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我以为送我到了家他就会回去,但他没有,而是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

  “我想你需要这个,里面有两颗安眠药。”

  我接过了安眠药。

  “我还以为我可以戒掉这个东西了。”我苦笑道。

  我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想起来这里没有水。大李从车里给我拿了一瓶矿泉水。我迅速吞下了两片小药片。

  “西野,刘老师是被勒死的。”他忽然看着我说。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怎么了?”我把矿泉水瓶子随手放到桌子上。

  “树林里有搏斗的痕迹。”他面无表情。

  “对,我差点就抓到阿托了,这个混蛋。苏果也许还活着,说不定被关在某个地方,死了一定会有尸体对不对?你们找到了其他的尸体,没道理找不到她的,对不对?阿托,这个混蛋,我一定会找到他……”

  “西野!”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喋喋不休。

  “刘老师是被勒死的,树林里有搏斗的痕迹。”

  “你说了两遍了,我知道了,怎么了?”我有点不耐烦。

  他转身往外跑,我看到他在车里拿了什么,又回来了。他把一根一米来长的白色尼龙绳举在我面前,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

  “幸亏是我第一个找到你,你当时裤子口袋里就放着这个,西野,”他深深吸了口气,“你的裤子口袋里露出了半截尼龙绳,我把它拿走了,你也没有发觉——和刘老师脖子上的伤痕完全吻合。”

  我愣愣地看着他,脑袋里空了半晌,最后我意识到必须为自己辩解:“大李,我没有杀他。大李,那也许是阿托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我口袋里,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这个绳子。大李……”

  “西野,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可以帮你申请做精神鉴定,也许你会没事。”

  “大李,那绳子不是我的,难道你不相信我?”我大喊起来。

  大李不再说话,双手捂着脸。透过指缝,我还是能看到他痛苦扭曲的脸。我感到崩溃。

  “西野,你是我的朋友,而我是一个警察。”

  “大李,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凭什么说这是我的?凭什么说我杀了刘老师?”我声音哑了,喉咙有点疼痛,但我顾不上疼痛,大声朝他喊着。

  “西野,你先睡一会儿。我要走了,我今晚会有事,不会到你这里来,但是明天会来,你明白吗?”

  他冲进了雨里,钻进车门,扬长而去。

  我追出去,在雨里大声叫喊他。只有雨声,只有雨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让我今晚离开三柳,他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他以渎职为代价证实了对我的情谊。而我若今晚不走,明天他就要来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能证明他是个无私的好警察。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我感到眼皮从未有过的沉重,困倦得不能自已。我想起刚才吃了两片安眠药,但安眠药不该有这么强劲的药力。我走到床边坐下,心里无比不安,但还是不能控制地倒头睡着了。

 

  我醒来时看到的是黑暗。曾经有个盲人告诉我,人们总以为盲人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其实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包括黑暗。人总是臆断自己所不能了解的世界,并把这种愚蠢当做一种智慧。想到这,我稍稍放了心,至少我还能看到黑暗。我全身绵软无力,背靠着一堵凹凸不平的墙,用点力靠上去时像在给我的背按摩。我可无心享受。地上好像垫着稻草,已经发潮了。我对自己的处境很悲观,也不能相信大李为了帮我而把我安置某个神秘的地方——让我自己逃走岂不是更好?正相反,也许此刻他们正在到处搜寻我。我不怪他。我试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双腿酸疼。我小心地举起双手,防止脑袋撞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脚下的稻草窸窣作响。

  “你醒了啊?”

  “谁?”

  我吓了一跳,差点滑倒。

  “啪”一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出现在打火机的火光后面。她的脸上有点脏。她用手捋了捋杂乱的头发,仿佛是为了让我看清她的脸。火光在颤抖,她微笑着。这里空间不大,她几乎就在我面前。

  “你是谁?”

  “我是……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好吧,我叫邬若。你刚才怎么了,是昏过去了吗?他把你背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背了个死人进来,吓死我了——对不起,我说话不经大脑,你别生气。”

  “他?他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没事,没事,这里很安全。”

  她伸出两只手,做着轻轻下压的手势,表示让我平静。打火机的火光在摇曳。

  “他是谁?快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才来三柳没多久,根本就不认识几个人。不过他好像有点……不正常,你懂吗?就是那种……好吧,我直说了,我觉得他是个傻子。”
 
四、邬若1   发布时间:2012…03…13 00:24  字数:3000  浏览:20人 
举报写书评转发(3)喜欢(0)回应(0)  “阿托!肯定是阿托!他在哪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嘴上叼上了一根烟,呼出的烟雾朝我飘来。然后她灭了打火机的光,黑暗像水一样涌进了那原本是光的所在。

  “他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得出去。”

  “这是一个地洞,鬼知道是谁挖的,我猜除了他也没别人。我们在树林里的一个地洞里面。我们可以先在待着,这里很安全。”

  “安全?我昨晚——应该是昨晚,操,我记不起来了,我到底睡了多久?操——我亲眼看到他拖着一个死人到了这个树林里。我差点就抓到他了,妈的,阿托这个混蛋。”

  “什么?可是……”

  “你知不知道这个树林里被发现了四具,哦不,五具尸体。”

  “你是说都是那个……傻子干的?”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她深深地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呼了出来。烟雾弥漫在地洞里,无法消散。

  “他很危险。”我说。

  “可是他救了我。”她说。

  “救你?”我问。

  接下来她一边用二手烟填充着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一边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她是如何遇到阿托的。她说,当时是晚上,月黑风高,她站在街上,由于穿得少,冷得发抖。半个小时后,她决定回到租住的旅馆。在一条小河边的小路上,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停了下来,但吓得不敢回头。背后的人不说话,无声无息,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虽然穿着高跟鞋,而且腿有些发软,但她还是跑了起来,跑了一阵,她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偷偷向后看了一眼,没有半个人影。于是她稍稍放了心,手叉着腰喘着大气向前走,这时又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吓疯了,又跑了起来。这次她决定就是累死也不会停下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夜空。在跑的过程中,又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觉得自己无路可逃,于是停了下来,快速地弯下腰脱下一只高跟鞋拿在手里,疯狂地尖叫着转过身去想砸那个人。在转身的一瞬间,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因为那个人比她矮了半个头,就在她目光下移看到一张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脸时,一只麻袋将她套住了。然后麻袋外面被捆上了绳子,她动弹不得。有人将她扛在肩上。她在麻袋里大喊大叫,麻袋上的纤维不断地进入她的嘴巴。

  后来她被扔在某个屋子里,因为她听到了开门声。她被从头到脚地绑在麻袋里,只能像一条死掉的虫子一样笔直地躺在地上。门被打开了好几次,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后来她听到有个男人说:“明日子夜,献给我主。”另一个男人说:“愿主不弃。”但是后来他们似乎改变了主意,她听到门外的两个男人的谈话:

  “已经决定不用她了。”

  “为什么?太丑?”

  “不是,这人不干净,她的包里很好几个那玩意儿,肯定是个卖的。”

  “那怎么处理?”

  “正好拿她继续做那个实验。”

  “妈的,整个三柳就找不出一个和苏果一样的姑娘吗?”

  “苏果自愿献给我了我主,她多幸运。”

  这时候她重又开始疯狂地叫喊挣扎,但一切都是徒劳。她想自己就要成为一群变态的试验品,在麻袋里绝望地嚎啕大哭。

  “我去撒泡尿。”门外的一个男人说。

  接着,她听到那个男人的尿冲刷着墙壁的声音,而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响声。撒尿的男人大喊了一声:“谁!”便匆匆向门边跑去,脚步声她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她听到了第二声沉闷的响声。随后,她听到了呻吟声,脚步声,某种东西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开门声。门外进来一个人,她透过麻袋闻到浓烈的异味,几乎让她呕吐起来。她被这个浑身异味的人扛在了肩上,难闻的异味像洪水一样涌入她的身体,充斥着五脏六腑。后来她就被扛进了这个洞里,那个人解开了绑着她的绳子,拿走了套住她的麻袋,像鬼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不要出去,先不要出去。”

  “献给主什么意思?被杀死吗?”我问她。

  “大概是吧,谁知道呢?我怎么知道一群变态是怎么想的?”她说。

  “苏果死了……”我一直安慰自己苏果不会死,现在到头了。

  “你认识她?”她问。

  我没有回答。

  “好吧,对不起,大概是你的伤心事。”

  她也沉默了。久久的沉默。

  “你有没有闻到这里有什么味道?”

  “烟味。”我说。

  “还有呢?”

  “没有。”

  “好吧……我知道你肯定早就闻出来了,但顾及我的面子没好意思说。与其这样我还不如自己说出来,是的,我在这里撒了两泡尿,我也没办法,人有三急,这不可耻,对吧?”

  “对。”

  “我跟你说吧,我一个月前才来到三柳。你知道我出了这个洞第一件事要干什么吗?离开这个鬼地方!并且再也不会靠近这里了。”

  她的情绪很高,一直在说着话。她表现出来的悲愤更像是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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