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心锁





  “谁再乱跑,我就崩了谁!”
  敌机寻不着目标,就低空侦察,机身几乎贴到树梢,强大的气浪冲击着树枝,发出刺耳钻心的啸声。蓉淑站在树林边,仰望着猖狂的敌机,嘴唇咬得发青。
  吱―两架小飞机又冲了下来,哗……,扫来一阵机枪子弹,在蓉淑身旁溅起了大片泥土。她猛地跳到一个民兵跟前,拿过他的枪,喊道:
  “民兵同志们!对空射击!”
  哗啦一下,民兵们都推上了子弹。
  吱―红头小飞机又冲下来了。
  蓉淑大喊:“射击!”
  哗……,几十支步枪对那俯冲而来的小飞机打出了一排子弹。那小飞机突地仰头爬高,向上直飞,不再俯冲扫射了。
  “龟孙子!你也怕枪子儿呀!”鲍三豆子骂着,又和民兵们对另一架小飞机打出了一排子弹。
  三架敌机都飞高了,在高空兜了个大圈,就掉头向西北飞去。工夫不大,李圩子那边又响起了轰轰的爆炸声。
  空袭结束了,老乡们都冲出了树林,向几处着火的地方奔去:
  “救火呀!快救火呀!”
  喊声四起,孩子们大声嚎哭着,妇女们呜呜咽咽地抽泣,老人们长声叹息,刘家郢闹得天翻地覆。这是刘家郢有史以来第一次遭遇空袭。

  区教导员洪波,带着个通讯员心急火燎地向刘家郢跑来。老远,就听到一片嘈嚷声。进了村,一看,火已经扑灭了,受难的老乡们都在没燃尽的火堆里扒东西,一面扒,一面哭骂鬼子。老洪安慰他们,自己的心里也很难受。他自一九三九年秋天转到地方上做群众工作以后,刘家郢一直是他的基点。他对刘家郢,对刘家郢的群众,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现在,这儿又留着几十个部队伤员,突然遭到空袭,他的心情非常沉重。
  老洪一路走,不时停下来安慰人们几句,再走。他穿过谷场,经过炸毁了的周家祠堂,来到刘家大门。还没进屋,他就高声喊叫:
  “安所长!安所长:”
  没有回答。老洪又冲上大厅,叫了一声;
  “大娘!”
  还是没有回答。老洪急忙退了出来,刚出大门,顶头遇见一个提着水桶,低头走来的小姑娘。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枝子!没伤着?”
  枝子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教导员!”
  “安所长和家里人都好?”老洪问。
  “嗯。”枝子回答。
  “安所长在哪?”
  “抢救伤员去了。村里伤了好多人呢!”
  “别难过,枝子。伤员同志们呢?”
  “都抢救出来了,全在树林里躺着呢。”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老洪心里的几块石头都落地了,“枝子,待会再来看你。我去找安所长。”
  老洪别了枝子,走不多远,碰见了村长,就问:
  “怎么样?老五。”
  “哦,老洪来啦!”汪老五咧咧嘴,“这回咱们村损失可大啦!炸毁了三家房子,炸伤了八九个老小,牲口不知毁了多少。这狗日的鬼子!今儿个,要不是安所长指挥着,村里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哩。”
  “你们现在怎么办的啦?老五。”
  “伤着的老乡都集中在一块治疗,别的事还没安排哩。”
  “好,你先去安顿安顿,待会你到刘喜家来,咱们研究一下工作。”
  “好吧。”汪老五匆匆走开了。
  在一个草房四合院里,蓉淑正在给老乡们治伤。几个受伤的人都躺在网绳床上,他们的亲属,守候在旁边。院里挤满了人,呻吟声,哭泣声,劝慰声和咒骂鬼子声,嗡嗡响成一片。
  快嘴二嫂坐在院里哭,她的丈夫陈老二,坐在一旁低着头抽早烟。她的儿子小柱,肚子叫敌机给打穿了,现在正放在东厢的临时“手术台”上,由蓉淑亲自动手术抢救。
  “二嫂,别哭了。”金凤劝慰陈二嫂,“你不说安所长是神医么?小柱许能救活的。”
  “小柱肠子都淌出来了,哪还有什么指望呀!唔——”二嫂哭得更厉害。
  老洪进来了。乡亲们看到他来,都向他诉说鬼子的罪行,老洪安慰了这个、又去劝慰那个。他走到快嘴二嫂面前,二嫂正哭得伤心,老洪劝她,她更哭得厉害,要不是屋里在动手术不淮大声喊叫,快嘴二嫂就要呼天唤地地大号了。
  老洪正劝着,村长的老伴汪大娘向他使了个眼色,老洪走到她面前,汪大娘悄声地说:
  “老洪,你别尽拿好听话劝她了,小柱那孩子怕是不行啦,肠子都淌出来了,牙也咬得格吱吱的紧,我看除非来了活神仙!”
  “这可说不定!”老洪摇摇头,“咱们部队里的医生可有本事呢。我去看看。”说罢就向东厢走去。
  手术台是临时凑合的,上面躺着个八九岁的小孩,蓉淑正在汗流满面地忙着,有两个看护在做她的助手。老洪进去后,与蓉淑打了个无言的招呼,就站在一旁看。老洪不懂医道,但从蓉淑那频频揩汗、面色紧张的神情来看,小柱的伤是十分严重的。老供不便久留,看了一会就退了出来。
  快嘴二嫂见老洪出来,抢上去问:
  “教导员,我小柱能救活么?”
  老洪正要宽慰她,就见小林从东厢里跑出来,喊道: 
  “刘有才!”
  刘有才被抬进了“手术室”。二嫂以为小柱没救了,跑上去一把拉住小林,一句话没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二嫂,你哭什么?”小林不解地说,“小柱好好的!”
  “啊!”快嘴二嫂一伸手抹去眼泪,脸上露着笑容问:“我小柱没事儿啦?我抱回去!”
  “不,二嫂,”小林解释道:“小柱要到明天下午才能让你见面,今儿夜里由我们来护理,不能让任何人接近。”
  “我是他妈呀!”
  “二嫂,不这样不行。你放心,明儿下午你就可以见到小柱了。”
  小林说罢退回了“手术室”。快嘴二嫂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抹眼泪。陈老二走过来扶起她说:
  “还哭啥哩!”
  小柱的得救,扫去了院里忧伤的气氛,乡亲们都称赞蓉淑的医术高明,那些受了伤正等待治疗的老乡和他们的亲人,心里都踏实了。
  老洪更是高兴,他又安慰了一阵老乡们,就放心地离开了大院。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刘喜夫妇,三人商议了几句,便一道去慰问那几家房子被炸毁的老乡,解决了他们生活上的暂时困难,然后,又去看了看伤员同志。都忙完了,老洪才又一个人回到刘家来。
  刘大娘一见老洪,就向他诉说鬼子的罪行,诉说完了,就夸奖蓉淑:“老洪,这一回呀,要不是安所长在咱们村里,损失可就更大啦!”
  老洪连连点头,想了想,说:“大娘,既然村里的老乡们都说安所长好,你看,跟她商量商量,请她兼做刘家郢的‘大姐’好不好?”
  “嗨!那是巴求不得的好事呀!”大娘双手一拍,乐了,“安所长当过义勇队,打过游击,到过延安,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待人又那么仁义,有她支派着,村里工作还有个做不好的!”
  “怎么?安所长到过延安?”老洪惊喜地问。
  “老洪,你不知道,安所长跟许大队长还是朝鲜人哩!”
  “哦!”老洪更加惊奇了。
  大娘一看老洪惊奇的样子,话就多了:“老洪,你还不知道哩,安所长跟咱枝子是一样的命。安所长她爹是许大队长的舅舅,许大队长的爹跟安所长的爹,都是干革命叫鬼子杀了的,安所长她娘是跳海死了的,他们两口子跟咱们家小虎子跟枝子的命一个样。你说,这有多巧!”
  刘大娘没完没了的正唠叨着,刘家郢党中心小组的四个成员:刘喜夫妇、汪老五和鲍三豆子,都来到刘家向老洪请示工作。大娘知道他们要开会,送来开水,就离开了。
  他们先讨论了一阵善后工作,接着便总结这次空袭的教训。老洪以沉痛的口吻说:
  “昨天,旅部住在李圩子,骑兵大队住在刘家郢,今天,恰好是这两个村遭到轰炸,显然,这是敌人弄清了部队驻地情况才下这个毒手的。部队开拔时,因为封锁了消息,敌人不知道,所以炸了个空。从这次空袭中,暴露了我们工作上的很多漏洞,刘家郢离敌占区这么近,我们对敌人的各种可能袭击,没有经常地向群众宣传,又没作好各种组织准备,因而,在空袭中,群众表现得那么混乱,吃了个大亏。同志们,我们必须记住这个沉痛的教训!。”
  刘喜不安地低下了头。汪老五撅着小胡子,一个劲地抽旱烟。鲍三豆子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嫂难过得眼里浮起了泪花。
  “首先,我们区委在领导思想上就是麻痹的。”老洪把责任担过来了,“前儿个‘帮耕队’被敌人包围和这回敌机轰炸所造成的损失,都应当由区委负责。现在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接受教训,总结经验,改进我们的工作。”
  老洪说罢,就和大家进行讨论。最后,他提出请蓉淑兼做刘家郢“大姐”的事,征求村干部们的意见。刘喜他们二话没说,就鼓掌叫好。
  掌声刚落,蓉淑来了。老洪连忙起身让坐,十分感激地对蓉淑说:
  “安所长,你辛苦了。今天要不是你在这儿,刘家郢可要受大损失啦!”
  “教导员,可不能这样说。”蓉淑十分谦虚。“我们的伤员还是靠村干部和民兵同志协助抢救出来的呢!”
  老洪笑道:“安所长,刘家郢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感激你的,这是群众的意见。”他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安所长,我代表刘家郢的乡亲们,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就行。”蓉淑爽当地说。
  “是这样的,刘家郢是我们区的直辖村,也是模范村。但离区委驻地远,过去,区里经常派干部住在这儿帮助工作,上个月,区里一下调走了十几个干部去开辟新区工作,就派不出人来了。从刘家郢目前的情况看,干部单独工作还有困难,加之离敌占区又近,斗争很尖锐,没有坚强的领导是不行的。因此,我们研究了一下,想请你兼做刘家郢的大姐。”
  “大姐?什么大姐?”蓉淑不懂。
  “大姐就是上面派到村里来领导工作的女干部。咱们这里都这么称呼。”大嫂解释说。
  “哦,那可不行!”蓉淑直摆手,“我是个医生,对地方工作毫无经验。再说,我在这里顶多只能住一两个月就要走的。”
  “安所长,我也考虑到了这些问题。”老洪说:“不过,我了解你是一个老同志了,又一直在部队上,兼任这一工作,不会有什么困难。再说,你现在已经比大姐的工作做得还多,还好哩!”
  “你这是鼓励我,我考虑自己是不行的。”蓉淑还是不肯答应。
  刘喜见蓉淑推辞,心里着急,就说:
  “安所长,你就答应吧!咱们刘家郢的群众就是肯听党的话。只要有个好领导,干哪件事儿也不会落后。以后,你只要给咱们出出主意,指指方向就行,出力气什么的,有咱们哩!”
  “安大姐!”急性的三豆子倒这么称呼起来了,“你到过延安,见过毛主席,肚子里的学问一定大哩!咱们这脑袋都是铁匠炉,又热又硬,就是出不了细货。你不答应可不成!”
  大嫂和汪老五也说:“安所长,你引个道,大伙齐心干,行不?”
  蓉淑沉吟了,没表示态度。
  “蓉淑同志,”老洪站起来恳切地说道,“我们区是个小块根据地,三面受敌,领导力量和武装力量都不强,站在我的角度上是多么需要帮助啊!”
  蓉淑环视四周,见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她促眉抿嘴地想了一下,这才站起来,向老洪说:“好吧!我接受。只是我没有经验,你得多帮助。”

  三道沟是个一千多户的大镇,在日寇占领以前,也算是个繁华的地方。如今,四周被土城、水壕、碉堡围着,变得非常萧条冷落。镇上,店铺大多关闭,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伪军,在东摇西晃地游荡着。
  这一日,张团副带着两个护兵,神色匆忙,从南街走来。进了十字街口向北走了百步左右,向西一拐,走向那座由两个岗棚拱卫着的朱漆大门。进了门,穿过一道院,护兵被留了下来,他一个人迈腿小跑又穿过一道院,进了大厅。
  大厅里陈设颇讲究,完全是一副富绅的派头。屏风正中挂了幅大字抄书的“朱子治家格言”,两边配了副对联:
  诸葛一生唯谨慎
  吕端大事不糊涂
  周祖鎏端然正坐在太师椅上,脸朝外在闭目养神,他那肥脑袋正好挡住了“谨慎”二字。张团副冲了进来,惊醒了周祖鎏,他欲起未起,抬眼半笑:
  “老弟,请坐。”
  “团座!”张团副不坐,站在周祖鎏身旁,开机关炮似的说道:“昨儿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