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心锁
“老弟,请坐。”
“团座!”张团副不坐,站在周祖鎏身旁,开机关炮似的说道:“昨儿个八路全开走啦,飞机炸了个空!您说,这怎么向日本人交账呀?”
“嗯,我倒听说了。嗯,你坐下。娟娟,看茶。”周祖鎏又闭起了眼。
屏凤后转出一个轻佻的女侍来,她向张团副敬茶敬烟,做一通无声的手脚之后,便捧起水烟袋立在周祖鎏一侧侍候。
“嗯!”周祖鎏睁开眼来,“这就是说,唵!这个,嗯,娟娟退下!”
女侍走后,周祖鎏又说下去:“这个,这个,这就是说,唵!八路走了。我们的情报被封锁住啦,没出得来,飞机没炸到八路?唵!”
“对,一点不差。”
“嗯,还有什么?”
“八路在刘家郢留下三十几个伤号,一个医疗所长,两个医官,三个看护。据说,”张团副霎霎眼睛,“那个所长是女的,现在兼管上了刘家郢的工作啦。”
“嗯!你说,你说,老弟。”
“听说她姓安,是朝鲜人,干过义勇队,打过游击的。”
“啊!”周祖鎏站起来了,“倒要查清楚,查清楚,唵!”
“甭查了,错不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嗯——”周祖鎏踱起步来。踱了一阵,坐下,闭起眼想,半睁开眼,掀起了厚嘴唇:“老弟,假如我们能一下把三十几个八路伤号连那个朝鲜女人统统抓来,再能弄些粮食,抓些壮丁,唵!你说,我们在日本人眼里,唵?嘿嘿!”
“那敢情好哇!”
“所以,唵,情报还要加强,唵,共产党的腿快。”
“情报不那么顺当啦,团庄。令侄孙周疤眼子叫人家给注意上了!别村的情报员活动也不大方便了。要不,飞机怎么会炸个空呢!”
“手段要换换嘛,唵,情报可以传递嘛,老是跑长线还行么?唵!”
“小弟我这就去办。可是飞机没炸着八路,怎么报告广田呢?”
“老弟,事已如此,只好打个马虎眼了!”
“行,小弟我听您的,只要你说骗,骗老祖宗我也敢,别说他妈拉巴子日本人!”张团副说罢,一转身象只猎狗似的,一路小跑,奔出了周祖鎏的公馆。
老洪到县委去开会,因为途中有封锁线,一去一来就是二十天。回来一看,地里的麦子已经发黄,秋作物也长得翠绿,放眼望去,是一片丰年景象。田野里人很多,庄户人在盘算着怎样快收快打,怎样隐藏,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小商贩到处溜达,兜售东西,拿一套套的江湖话在拉生意。干部们也跑到地里,在察看麦子,和老乡们闲谈。老洪看在眼里,也是说不出的喜欢,但心里又悬了块大石:每到收割季节,敌人就要出来“扫荡”,抢粮,今年大概也不会例外。要是敌人来“扫荡”,这夏收工作就又要紧张了。
老洪没回区委,一直向刘家郢走来,他一路和老乡们打着招呼,渐渐走进了刘家郢地界。前面,一块苞米地里,三十几个人在锄草,锄着唱着,快活得很。领头的是张小蹦蹦。
“休息!”张小蹦蹦喊,“讨论政治课!”他蹦了一下坐下来。
老洪走过去,小蹦蹦和那三十几个人全站起来向老洪问好。老洪和他们坐在一块,问小蹦蹦道:
“这块地是谁家的?”
“抗属赵大婶家的。”
“你们都是她请来帮忙的?”
“不是,咱们是村里的第三帮耕队,专替烈军属跟缺劳力的人干活。”
“谁组织的?”
“除了安大姐还有谁?”
“安大姐!”老洪重复了一句,又问:“你们讨论什么呀?”
“关于蒋介石跟汪精卫唱双簧的问题。”张小蹦蹦咬文嚼字地说。
“嗬,蹦蹦也会闹几句名辞啦!”老洪笑了。
“教导员,”小蹦蹦很神气地说道:“咱们现在知道的事可多啦!安大姐每晚给我们上政治课,她讲得可好啦,咱们的心眼儿呀,比从前亮多啦。”
“村里那么多人,安大姐一个人怎么照应得了呀?”
“安大姐给咱们编了许多学习班。这会子夜校可热闹啦,老年人主要是学报纸上的事,小的主要学文化,咱们这一号不老不小的,就军事、文化、政治一齐来。安大姐教,军医跟看护也教,几个治好了的伤员都是咱们的教员哩。”
“嗬,几天不来,刘家郢变化得真快!”
“教导员,你到村里看看去,新鲜事儿多着哩!”
老洪别了小蹦蹦他们,继续向前走,没走多远,就见三个一组、四个一群的儿童,有的拿着梭标在田头巡逻,防牲口吃庄稼苗,有的在帮大人割草。女民兵们背着土枪,拿着号角在了哨,男民兵们和自卫队员都带着枪支、梭标和大刀在地里干活。村干部们也有严格分工,有的掌握民兵,有的掌握担架,有的掌握自卫队,只要女民兵一发号令,全村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
老洪看得欢喜,叹道:“我在这儿工作了两年,也没组织得这么好,蓉淑可真了不起!”
老洪想着走着,顶头遇上了金凤。她背着枪,雄赳赳地走来了。老洪是全区民兵和区中队的教导员,金凤英姿飒爽地向老洪敬了个礼:
“报告!教导员,回来啦?”
“怎么?你们有了女民兵啦?”老洪高兴地问。
“有安大姐领导,还能不让女兵上阵呀!”金凤神气地答道。
“好极了,好极了。现在伤员们情况怎么样?”
“部队伤员还有四个没起床,飞机炸伤的老乡还有一个没起床,其余的全好了。”
“小柱子好了没?”
“好啦,前儿个就下地放牛去了。”
老洪别了金凤,进了村。从村外到村里,遇到许多人,看到许多事,听到和看到的,都使他兴奋、赞叹,心想:“刘家郢这个大姐可算找对了!”
老洪来到刘家,蓉淑不在,她给老乡看病去了。枝子在她房里学文化,大娘坐在一旁纳鞋底。老洪同她娘儿俩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问道:
“枝子,这一阵学习有成绩呀?”
“有安大姐教还能不进步!”大娘欢喜地替枝子回答。
枝子给老洪倒茶。老洪又问:
“枝子,这一阵你都学了些什么?”
“算术,写字,护理伤员。”枝子把茶放到老洪面前。老洪翻看枝子的练习簿。
大娘在旁说:“安大姐把枝子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她说要把她会的都传给枝子呢。”
“嗯,嗯。”老洪应着,心里在想:“枝子应当走蓉淑的路。”
村干部们听说老洪从县里开会回来了,都跑到刘家来看他。不一会,蓉淑也回来了,她瘦了,但还是那么有精神。
老洪一见蓉淑,连忙起身:
“蓉淑同志,你领导的刘家郢,现在真成了模范村了!有你在这儿,我什么都放心了。”
“表扬得太早啦,洪波同志,我的工作还没有经过严格的考验。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向你汇报一下工作呢。”蓉淑笑着坐了下来。
老洪呵呵笑道:“汇报?刘家郢的人全替你汇报了。不过,”老洪皱皱眉,“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几天没见,你瘦多了!”
“不怕的,”蓉淑笑笑说,“我是医生。”
“医生,医生,我就没见过当医生的能给自己看病!”刘大娘说笑着端来几碗面条,枝子端来几碟小菜。大家围在一桌,边吃边谈。
吃完了,老洪就向村干部们传达县委会议的精神。他说:“麦子快熟了,当前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如何领导群众搞好夏收。敌人的脾气,我们也摸透了,一到收割季节,他们就要出来‘扫荡’;抢粮。关于保卫夏收,县委、区委每年都有布置,都有指示,这次县委会议也作了讨论。但每年情况都不同,各区各村所处的环境和所具备的条件也不一样,因此,不能按老经验办事。刘家郢对这个工作历年都做得不错,今年又有蓉淑同志在这儿帮助工作,就更有了保障。所以,我想在你们刘家郢先摸出一套保卫夏收的办法来。”
“有没有部队来保卫夏收?老洪。”汪老五问。
“许有,许没有。”
“这样吧,咱们就按没有部队来讨论吧。”刘喜说。
“就是嘛!”鲍三豆子绷着个张飞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部队来,还有咱民兵哩,怕熊呀!”
“话不能这么说,”汪老五伸小烟袋点了三豆子一下,“咱们不是光参议自己个人的事儿,还有千把口老小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洪说道:“不能有依赖主力的思想,不管有没有部队来,我们都要搞好夏收。当然,没有部队来,困难要多一些,但只要我们组织得好,就可以避免损失或少受损失。至于怎么组织,大家好好想一想。”老洪笑了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现在我们有六个臭皮匠,就顶过两个诸葛亮,还怕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村干部们各抒己见,讨论了一阵倒是有了几条办法,就是都不很牢靠。往年,不论是夏收、秋收,都有部队来“保驾”,今年要是没有部队来,这个夏收怎么搞呢?大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安大姐,你的意见哩?”刘喜问。
“对,安大姐,你给咱们出出主意吧。”
村干部们都请蓉淑发言。
蓉淑说:“我看大家的意见都有可取之处。我自己对这工作说不出个长短。不过,我可以把我过去在华北根据地看到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或许可以起点参考作用。”
蓉淑想了想,便象讲故事似地介绍起经验来:
“有一个时期,咱们部队住在一个叫吴各庄的大村子里,当时也在夏收的时候,敌人也要‘扫荡’,也是主力部队不在附近,跟这儿今天的情况差不多。记得吴各庄群众采取的办法是:熟透一块割一块,在地里做谷场,边割边打,晒干扬净,就地分散。坚壁是各家做各家的,粮食都在夜里藏,公粮也在夜里交,分头收,分头藏。动员时,先党内,后党外,多搞小型活动,少开大会,悄悄地很快就把麦子割完藏好了。以后,鬼子来‘扫荡’,只扒走了一家粮食,等于没受损失。他们对收割组织工作也做得很好,对劳力少的人家组织力量帮助,对村里不大稳当的人组织专人监视,在收割期间,也不放人外出。这些办法,有的刚才大家也提到了,就是还没往一块凑。看看,他们的这些办法怎么样?咱们能不能这样做?”
蓉淑刚说罢,大家就鼓掌叫好。汪老五双手一拍大腿,乐呵呵地道:
“安大姐,你可把我心里的拴儿撬开了,行啦,就是部队不来‘保驾’,也不怕鬼子来抢粮啦!”
“蓉淑同志,你这就是最宝贵的经验嘛!”老洪高兴地说。
蓉淑忙道:“我谈得不一定都妥当,大家再仔细考虑考虑,这是件大事儿。”
“行啦,就这么办!”老洪完全接受了蓉淑介绍的经验。
五月天,淮北平原到了麦熟季节。刘家郢周围的田野里,麦浪翻滚,遍地金黄,成群结队的老乡在开镰收割。
在一块大地里,蓉淑和村干部带着十几个青壮年还有几个伤员在割麦子。村小学校长周锡文领着全校师生在搬麦捆,赶车,回运。这是块一百六十多亩的大地,是分逆产时留下的公田,大家种,收下的粮食三分之二作学校的资金,三分之一做村里的公费。
周锡文斯斯文文地劳动着,有了空闲,就要称赞蓉淑几句:“安大姐不仅文武兼备,且是田间能手,实为侠人奇士,旷古罕闻呀!”
鲍三豆子开玩笑道:“周先生,你的话咱们不懂,孔夫子又死了,这咋办?”
“就会懂的,就会懂的。”周锡文尴尬地说。
蓉淑忍不住笑了。她看周锡文干活很吃劲,便说:“周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歇着吧。”
“哪里话,哪里话。”周锡文干得很来劲。
“周先生,小麦在书上叫什么?”刘有才并非开玩笑地问。
周锡文抱起麦捆,略一思索,便摇头晃脑地道:“五谷之中,有一物焉;幼状若韭,色青绿;既熟,黄若金,高可膝。农人刈之,脱其衣,得其实,去其肤,食其肉。此吾北人所尚者,农家恒呼之曰:麦。”
“我的老天爷!说了半天,还不是个麦么!”鲍三豆子叫了起来。
哈哈,嗬嗬,哈哈!在场的人莫不大笑。
周锡文送麦子走了。蓉淑笑问刘喜:“这位校长平常说话也这样吗?”
“那才不。前年,有一回,他老婆跟周祖鎏的副官李狗子搞不规矩事儿,叫他碰上了,好家伙,打闹起来,什么话他都骂。他这人就是个假斯文,愈在大老粗面前,他愈爱闹斯文,其实,他最不文明了,一个铜子儿掉到地下,都要沾八面土。”
“话不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