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心锁





  “天哪!我这是什么大干部呐!无权无势。”
  “二叔,人家可不管你这个,说只要替共产党宣传过一回,就要杀头!”
  “什么?宣传一回就要杀头?”
  “那还会有假!这是狗子副官亲口对我说的。”
  周锡文吓得好象一把刀已搁在他的脖子上。周疤眼走后,他便躺倒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想:“假如新四军有力量,徐州早拿下来了;假使鬼子有力量,根据地早完蛋了;假使国民党有力量,也不会逃往四川了……,三足鼎立,倘如孙刘联合,独魏必亡;刘曹同心,孤吴必灭。哎呀!新四军休矣!……未必,新四军有天时、地利、人和,安得沉沦?……日、汪、蒋联合呢,大军千万,新四军寡不敌众……。鬼子烧杀成性,要是真来扫荡,何以了之?倘投降日寇,则遗臭万年。……”
  周锡文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象丢魂失魄似的。委任状还收藏在家,万一被别人知道,何以得了?交了吧,要是联军真的来了,又怎么办了
  周锡文想到鬼子害怕,看到新四军发抖。他又怕别人看穿自己的心事,极力装作正常,和大伙一起来劳动,可是越装,心里越不自在,越不自在,就越不正常。
  周锡文昏头昏脑地站在路边,挑运大队过去了,他才高一脚低一脚地迈开了步。
  “周先生,掉队罗!”“周先生,落后罗!”学生们嘲笑似的叫。
  周锡文好象没有听见,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谷场走来。
  谷场上,铺着一小块一小块豆荚和谷子,每块地里都有一两个人赶牲口拉碾破子,打场。打好了的谷物,也分成一小堆一小堆,谷草也堆成一小垛一小垛。这次秋收是突击抢割,劳力统一组织,粮食呢,张家归张家,李家归李家。
  刘杰今天当了小先生,他在指挥小朴和老柳打场,这两位国际战友学得非常起劲。老柳赶着牛,唱了一通号子,乐呵呵地说道:“我看中国打场方法可以带到朝鲜去。”
  “算了吧,”小朴反对说,“等咱们打败了日本,回到祖国,建设起社会主义新朝鲜,还要这玩艺儿?处长真是老保守!”
  “什么?我是老保守?”老柳生气了,“你思想先进,为什么也学这个?”
  “为了在中国帮助老乡干活呀!”
  “噢!中国就永远用这个?你也永远不回国啦?”
  小朴说:“现在还用这个嘛,咱们现在还在中国嘛!”
  刘杰一看老处长生气,便向小朴装鬼脸做了个小动作。小朴点头会意,便唱起朝鲜民歌《桔梗谣》来:
  道拉吉,道拉吉,道拉啊……吉……
  刘杰接着唱:
  哎嗨哎嗨唷,哎……
  “我还有好几句没唱,你怎么就唱过门啦?”小朴纠正刘杰。
  “你没好好教我嘛!”
  “是你没好好学嘛!”
  老柳一听又生了气:“不好好干活,吵什么?”
  “哈哈!”小朴、刘杰拍手大笑。
  老柳一看,原来是他们俩有意寻自己开心,便说:“好呀,正副班长串通一起,整我一个老头子!别调皮,到发冬装的时候,你们警卫班可别找我罗嗦!”
  枝子提着茶壶,捧着茶碗,向老柳走来。枝子现在变了大样:穿上了新军装,腰里扎了条不太好的窄皮带,小辫儿给压根剪了,变成个短发的小女兵。小女兵如今由蓉淑取了个名字叫梅繁,枝子这小名就从此结束了。她在卫生队当卫生员,已经入伍一个多月了,是中秋节后第五天穿上军装的。
  梅繁在场外放下壶,端了碗茶送到老柳面前:“老处长,请茶。”顺手接过牛绳替老柳打场。
  老柳接过茶,对着刘杰、小朴发表感慨道:“中国、朝鲜,天下一理,男孩子都调皮捣蛋,女孩子都文文静静。瞧,梅繁多温雅!哪象你们两个。梅繁呐,到发冬装的时侯,还象这回一样,处长给你订做一套合身的。”
  梅繁从老柳手里接过茶碗,腼腆地笑了笑,走了。
  小朴装作没听见,故意提高嗓门唱号子:“咳!——咳!——咳!”牛给吓坏了,直喘粗气,走乱了圈子,一冲一冲地想跑。
  刘杰急忙跑过去稳住了牛,埋怨小朴道:“你这么乱唱还行?牛还以为你要宰它哩!”
  老柳嘿嘿一笑:“我说你小朴是‘三斤半鸭子二斤半嘴’!别瞧不起我老头子,我吃的盐也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长,看我的!”
  老柳说着,便有板有眼地唱起了号子,那牛牵在他手里驯服地转着圈儿。他乐呵呵地说:“小朴,怎么样?这玩艺儿不比打仗,赶牛也不是跑马。不是我摆老资格,干庄户活数不到你们这些毛娃儿!”
  小朴不服气,可又没法回敬老处长,只好一声不响地自个儿干活。
  一阵咋呼,挑运队来到了谷场,妇女队终于抢了第一,姑娘和媳妇们放下大筐,高兴得笑闹不已。临时茶水站的总站长刘大娘领着几个老人,忙着给妇女们送茶。
  “安大姐,累坏了吧?你就别去啦,歇着吧。”刘大娘递茶给蓉淑,心疼地说。
  “大娘,你别担心,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也是从小劳动长大的,干这点活算不了啥!”
  “是啦,是啦。”大娘点了点头。
  三豆子大喊大叫冲进了谷场,一放下担子,就往茶水站跑:“大娘,给碗茶,凉的,凉透的。”一碗凉茶下肚,他坐下歇着说,“倒霉,今儿个叫妇女们打下了擂台!”
  妇女们七嘴八舌逗三豆子道:“你再这么瞧不起妇女,以后还有受的哩,瞧着吧,到老也别想找媳妇!”
  男队全部进了村,刘喜指挥大家卸了担子,都扛着扁担绳,拥到茶水站喝茶。
  方炜喝了一碗凉茶,揩揩汗,找蓉淑麻烦:“我说蓉淑,你算是到中国来了一趟,把你的本事也该传下来,别这么保守。”
  蓉淑莫名其妙地问:“我保守什么啦?”
  方炜两手高举,做了个顶物姿势:“这个呀!”
  蓉淑笑了,也开玩笑地说:“我说你老方啊,到如今连个爱人都没有,还这么乐观!”
  “哈哈!”哲峰高声大笑,“我们老方是革命的乐观派!”
  正说着,梅繁给方炜端来一碗热茶。方炜接过茶,看看梅繁的一身穿着,便笑问:“枝子,哦,不,梅繁同志,你当了个把月兵,跟安大姐都学会些什么呀?”
  “政治、业务和文化。”梅繁不好意思地回答。
  方炜露出满意的微笑:“好,回答得很全面,只是太笼统了。”
  刘喜吹起了哨子,喊:“走罗!走罗:下地罗!”
  一听这叫喊,男女队员虎啦一下站起来,茶也不喝了,话也不说了,歌也不唱了,捆担子、搬箩筐,集合、整队,象上战场一样紧张。哲峰和方炜又拿起扁担绳子,走到队列里去了。
  “抓住三豆子!抓住三豆子!抓住他咱们就赢了!”金凤一声喊,十几个姑娘一窝蜂地围住了三豆子,拚命地将他向村里推。
  三豆子急得大叫:“这叫什么本事?赢了也不算数!” 
  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把三豆子推了老远才松手。鲍三豆子跑回谷场,一看扁担绳又不见了,他找了老半天,才在一条小沟里找到。这时大队早已冲出村外去了,他只好在后面拚命追赶,跑着喊着:“这不算真本事!赢了也不算数!”
  回答他的是妇女们一阵又一阵的嘻笑声。

  周祖鎏和张团副带着随从,站在三道构土城东门楼上,举着望远镜向东了望。
  望远镜里:三道沟以东五华里左右的母猪河东岸,有八九十个骑兵扬刀纵马,左右驰骋,威风凛凛,旁若无人。再东看,满地都是劳动的人群,人群里夹杂着许多新四军战士,他们附近都架着枪,枪旁都守着人。左前,六七里处,有一块冈地,那里仿佛架了不少挺机关枪,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几门迫击炮,人头乱动,好象还伏着不少兵。右前,六七里河东岸上,好象掘成了战壕,壕里好象也有不少兵,壕沿上插着一排排明晃晃的大刀,又好象伏着很多民兵。再向后,又是兵、又是阵地、又是机关枪、大刀。有几匹马,仿佛是通信的骑兵,在窜来窜去。又是兵、又是劳动的人群,又是兵、枪、刀……。
  “嗬!真共产啦!”张团副把望远镜贴在眼上,烟卷儿叼在嘴上,左手权腰,右脚跷在枪眼的下沿上,“嗬!这么多兵!他妈拉巴子,你看共产党那几个骑兵神气的,惹火了老子,下去给他们几下子!”
  周祖鎏看了一阵,放下望远镜,对空说道:“姓许的,多谢你为我储粮,望你人情做到底,给我晒干、扬净、藏好、封严,最好不要太分散,等我去整批接收!”
  张团副也放下望远镜,噗!把那支只吸了三分之一的烟卷吐出楼外:“我说团座,共军的阵势摆得不坏呀!看样子姓许的还真有几手呢,你我倒要留点神才好哇。”
  “你放心,老弟,让他们骄傲得过了瘾,唵!我就去接收粮食和地盘,他们威风不了多久!”周祖鎏又举起了望远镜。
  “团座,看来今天共军的兵力不少哇!我看不止一个团吧?令侄孙的情报怕不确实!”
  “实实虚虚,虚虚实实,风云无定,神鬼莫测,此兵家之常也。”周祖鎏故弄玄虚地说,“依我看,共军的虚兵倒多于实兵,应该相信咱们的情报。很可能是共军为了保卫秋收,虚张声势……”
  叭!不知从哪打来一枪,打在枪眼边上,溅了周祖鎏一脸土。周祖鎏和张团副慌忙闪在墙后,一齐喝道:
  “哪儿打枪?”
  “不知道!”伪军哨兵蹲在枪眼下面说。
  叭!又是一枪,子弹射进枪眼。张团副吓了一跳,照那伪军踢了一脚,喝问:
  “到底哪儿打枪?”
  “不知道!”
  “不知道?差点连老子脑袋瓜儿都砸了,还他妈拉巴子不知道!”张团副又一脚,把那伪军踢站了起来。“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伪军一探头,“啊!”的一声,又蹲下来,声音发抖地道:“共军!”
  周祖鎏急问:
  “在哪?”
  “前边,大柳树底下。”
  “多少人?”
  “不知道。”
  张团副照那伪军狠狠地又踢了一脚,骂道:
  “你娘老子就教会你说一句不知道哇?妈拉个巴子,老子崩了你!”
  “团副,团副,”伪军哭丧着睑求饶,“你行行好,枪子儿认不得谁是当兵的,谁是当官的。”
  张团副伸手劈了伪军一个耳光,骂道:“放屁!”
  “老弟,”周祖鎏喊张团副道,“别嚷,通知各营,共军不到护城河沿不准打枪,千万别惊动日本人,动静越小越好。”他说罢走下了楼梯,“姓许的,走着瞧!”

  秋收胜利结束,大丰收给根据地人民带来了无比的喜悦,各村都用不同形式来庆祝秋收胜利。
  刘家郢谷场上人山人海,拥挤的人们围成了许多大圆圈,每一个圆圈里都有好看的:耍龙灯、玩花棍、走高跷、唱鱼皮鼓道情、唱琴书……。许方团团部和刘家郢的人在一起联欢。
  刘家大门外的这个大圆圈里在玩花船,金凤扮了个大俊丫做“船心子”,三豆子和小蹦蹦扮撑船的,由村里一位说唱艺人扮船老板。花船耍一阵,船老板就打着木板唱一段,唱的是秋收内容,词儿新鲜,唱得好听。大伙看得出神,听得入迷。
  刘大娘拍了一回巴掌,就唠唠叨叨地说一阵话,把坐在她身旁的哲峰和方炜都引笑了。
  小蹦蹦今天可发挥了“蹦”的特长。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当撑船竿,只见他点头一个空心跟斗,仰脖一个倒扎身,一斜身就是个螃蟹横滚,一挺腰又是个鲤鱼飞塘,就跟猴子耍把戏一样,引得观众们连声喝彩。
  花船的节目演完了一段,休息了,人群暂时静了下来。刘杰出点子了,他伸手把小朴拖进场心,大喊道:
  “欢迎咱们班长跳一个朝鲜舞好不好?”
  “好哇!”“好哇!”人们大喊大叫。
  “你出什么洋相!”小朴一把推开刘杰。
  观众起哄了:
  “小朴,来一个!”
  “欢迎小朴班长跳朝鲜舞!”
  小朴当了几个月的民兵教员,跟村里人都搞熟了,他聪明、活泼,待人热情和气,刘家郢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大家都想看看他的朝鲜舞,就一个劲地鼓掌欢迎。小朴急得手足无措,想跳又不好意思跳,红着脸,搓着手,不知该怎么办。
  哲峰高兴了,两只明亮的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小朴,跳就跳一个嘛!”
  “来一个,小朴!”老柳也高兴了,笑得胡子根根直竖。
  “处长,你陪着我,我就跳。”小朴上来拉老柳。
  老柳急得双手直摇:“不行,不行。我年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