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心锁





粮食已经盖住了,心安了一些,想歇一歇再干。这时,只听身后一阵枪响,他左肩一麻,头一晕,倒下了。
  五个敌人窜了上来,一个当官模样的家伙,挥着驳壳枪,压低着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
  “把这死八路拖开!快挖!”
  三个家伙举起铁锹又拚命地挖土,一个家伙走上来抓起小朴的一双脚往土坟下面拖。小朴并没有死,脑子还很清醒,他索性装死让那家伙拖,没伤的右手,悄悄伸到腹下,抽出手枪,猛一翻身,嘟嘟!一个短点射,拖他的那家伙哼了一声,一头扑跌在小朴身上,一挺,完了。小朴一脚蹬开敌尸,坐起来对土坟上又一个长点射,正在挖土的那几个家伙一阵嚎叫,都滚跌下去了。
  小朴挪了挪身子,想站起来去填土,伤口一阵剧痛,额上冒出大颗的汗珠,血从左肩上象温水似的流下来,一会工夫,就流湿了半截内衣。嘎!他撕下一片衣服,捂上左肩,又伸手去解绑腿。刚解开,只听咣的一声爆炸,土坟上升起一团白色的火光。“糟了!这是燃烧手榴弹在爆炸,敌人要烧粮!”小朴急得差点喊出声来。从白色的光亮中,小朴看到土坟上又爬上去两个人,正要扔下第二枚燃烧手榴弹,他急忙举枪,嘡!嘡!那两个家伙头一扭,栽下坟头不动了。那两枚已拉响了导火索的炸弹滚在一边,咣的一声,又升起了两团火光。
  两枚燃烧弹把土坟周围都照亮了。小朴忘记了伤痛,一头窜到粮洞口,抓起小铁锹,象冲锋打仗一样,拚力填土灭火。突然一阵枪响,小朴腹部又中了一弹,他脑子一阵昏眩,全身骨头好象散了似的,一个扑跌又倒下了。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伤口的血突突地往外冒,满头的汗滚滚直流,汗与血汇流在一起,成了个血人。
  一股强烈的焦味钻进小朴的鼻腔,他睁开无力的眼睛一看:粮洞口升着一团团浓烟烈火,粮食着火了。他的心怦怦跳了两下,浑身一震:“粮食,三万多斤粮食,这是根据地人民的命根子啊!……”想到敌人的残忍,他全身的血都在燃烧,眼睛里冒出两道怒火:“狗东西!你们要烧粮,瞎了眼!有我朴成模在这儿,办不到!”他右手撑地,咬着牙用力一挣,站起身来,忍住剧痛,艰难地走到粮洞口,吃力地挥动小铁锹,又投入填土灭火的战斗。小朴干了一会,就觉得全身无力,张着嘴,呼啧呼啧地直喘。他索性卧下身去,手脚并用,打了几个滚,终于把火滚灭了,他那满是鲜血和烟土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喘息了一阵,他想坐起来包扎伤口,身上好象有块千斤大石压着,怎么也坐不起来。他仰躺在粮洞旁边,急得心里直喊:“暖呀!村里怎么还不来人哪?敌人再扒别的粮洞怎么办啊!”
  一阵枪响,传来小蹦蹦的声音:
  “冲过去!冲过去!”
  但是,只听人喊枪响,不见小蹦蹦他们过来;那里有六七个敌人开枪堵住他们前进的通路,三个民兵冲了几次都没冲过来。噗!噗!噗!土坟上又飞来七八枚燃烧手榴弹,在粮洞口炸裂开来,烧得一片通红。小朴的身上也着了火,他拚着命一个打滚,滚下去有一丈多远,身上的火滚灭了,粮洞的火越烧越旺。小朴眼巴巴望着粮食在燃烧,心里象刀绞似的发痛。他愣了一阵,两只眼睛忽然射出坚定的光芒,命令自己:“朴成模,站起来!你是人民战士,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跟敌人战斗,用生命来保卫人民的利益!”他咬着牙,用尽平生的力气,又站了起来,刚一定神,便见一群便衣特务发疯似的向他扑来。小朴毫不畏惧,心里喊了一声:“拚!”舞起马刀,迎着敌人冲去。
  “啊呀!”敌人被小朴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吓破了胆,有的后退,有的掉头就跑。
  “李副官!他是警卫班长,是朝鲜人!”
  小朴听出是周疤眼的声音,便刷的一刀砍去。周疤眼一闪,没砍着。小朴又飞起右腿,狠命一脚,周疤眼一个跟斗,滚了下去。
  “逮住他!逮住他!”李狗子在嚎叫。
  “捉活的!捉活的!”七八个敌人围住了小朴。
  小朴紧咬牙关,马刀舞得带着风声,那闪闪的寒光逼得敌人不敢近身。
  “冲啊!冲啊!”远处传来了刘杰的声音。
  “抓特务啊!抓特务啊!”这是三豆子在喊叫。
  “好啦,自己人来啦!”小朴精神大振,更加勇猛地砍杀敌人。
  “烧!烧死他!”狗子气急败坏地叫。
  噗!噗!噗!敌人又丢下了四五枚燃烧手榴弹,咣咣!几声爆炸,小朴被烈火吞没了。
  “撤!”狗子一声喊,敌人全跑了。
  烈火又把小朴的衣服烧着了,浓烟熏得他天旋地转,他以无比坚强的意志冲出了浓烟烈火,带着一身火和血,高举马刀,向敌人猛扑过去……
  一阵喊叫,人们赶来了,战士、民兵、老乡,提着灯笼火把,象一条火龙向张寡妇老坟,向刘公河冲来。
  “抓特务啊!”
  “别让龟孙敌人跑了!”
  枪声、叫喊声,划破了黑夜的长空,灯笼、火把,照亮了刘公河两岸。
  人们急忙抬起小朴,无数个声音在喊:
  “班长!班长!”
  “小朴!小朴!”
  小朴没有回答,他安详地闭着眼睛,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朝鲜人民的优秀儿子,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英雄的朴成模同志,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了反对共同的敌人,光荣牺牲了。
  “班长!”刘杰抱着小朴放声大哭。
  几百个人的脸同时沉了下来,一个个低下了头,泪水巴嗒巴嗒落在地上。
  夜风呼啸,浓云遮空,星星点点的小雨下个不停,万里长空也在为小朴哭泣。
  从翻开的伪装土里,找到了小朴一支没挂钩的破钢笔,钢笔尖贴在没有烧着的粮食层上。人们一下都明白了:粮洞被敌人扒开,又被小朴填好,经过多次生死搏斗,救过火,又填过土,……没有小朴,这洞粮食早完了。
  但是,一万洞粮食也换不来那样高贵品质的人民战士小朴啊!
  架在老坟上的十几盏灯笼在随风摇晃,许多个火把发出吱吱的声音。
  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来到这里都没有说话,就站在一边流泪。
  刘杰跪在地下,哭成了泪人。梅繁跪在刘杰对面哭着拿白布裹小朴的遗体。还没满月的刘大嫂,头上扎着包头巾在刘杰身后,刘大娘坐在地上哭,汪大娘伏在大嫂身上哭。鲍三豆子和金凤他们也站在一旁不停地抹泪。干部们、战士们、老乡们,都被这突然的悲哀刺痛了心……
  刘大嫂觉得汪大娘忽然使劲抓住她的肩膀,越抓越紧,知道不好,回身一看,汪大娘已经昏倒了。大嫂慌忙抱起汪大娘:“五婶,五婶!糟了,三豆子!来几个人!”
  哲峰象铁塔似的站在土堆顶上,只见他两道剑眉直挑,眼里喷射着无穷的怒火,泪水顺面颊流。方政委站在梅繁背后,满含眼泪,默默无语。
  小朴的遗体裹好了,刘杰跪抱着,象是怕惊动了睡着的小朴,他既不动一下,也不让任何人触动,他把脸贴在小朴遗体上,越哭越痛。
  蓉淑来了,她跟大嫂一样也扎了头巾,挤进来,一看到白布裹好的身躯,喊了声:“兄弟!”眼里就噙满了泪。她蹲下去仔细检查小朴遗体的裹扎情况,为了不使自己哭出声来,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妈的!”哲峰牙咬得吱吱响,一跺脚,嘭!溅起一团灰尘。咔!抽出了马刀:“讨不还血债,我就……”对一根吊着灯笼的木棒上咔的一刀,木棒被一挥两段。嘎的一声,半截木棒连同灯笼倒坠下来,灯笼的钩鼻脱离了木棒的挂钩,飘打几下,被风刮上了天空,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着火燃烧,随风卷向更高的空中,飘散而去。

  一回到村里,团部的机关干部和村干部,就被哲峰、方炜传到刘家大厅来,连大嫂和蓉淑也到了场。
  大厅上两盏油灯半明半暗,二十几个人的眼里闪着悲痛的相花,心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有的坐着,有的站着,都默默无语。
  盛怒中的哲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脸绷得比什么都紧。他站下了:“好啊!周祖鎏这条狗越来越猖狂了,把鼻子伸到咱们屋里来了!”他的声音很大,震得厅内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方炜紧皱眉头,使劲地抽烟,抽了一半,丢掉烟蒂,严肃地说:“这件事给我们带来了沉痛,也给我们敲起了警钟。它告诉我们,有个极大的危险在威胁着我们:这里住着团部,还有训练得很好的民兵和自卫队,敌人居然敢派人来烧粮,居然知道我们藏粮的地方!这说明什么呢?同志们。”
  “是的。”哲峰插话,“一连串的小胜仗把我们自己打骄傲了,在敌人枪眼旁边打起盹来了。刘家郢纯洁、基础好,这是主要的一面,而我们就只看到了这一面,没有更深入细致地掌握全面情况。”说到这里,他看了村干部们一眼,也看了蓉淑一眼。哲峰并非要追查什么,只是要和村干部们研究分析一下情况,哪知蓉淑发生了误会,她忙站起来说:
  “政委和哲峰说得很对。我在刘家郢虽是兼职,也工作了半年多,对暗藏的敌人竟没有察觉,这是我没有尽到责任的结果!”她低下了头。
  “不!”刘喜站起来,“我是支书,责任应当在我身上!”
  “不!我是村长……”
  “我是民兵队长!”
  “咳!这是干什么?”哲峰直摆手,“又不是追究责任,讨论处分,咱们是研究问题嘛!” 
  他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政委,再抽出一支,点燃,自己吸着。
  “别在责任上打圈子。”方政委吸着烟说,“我们应当很好地分析分析敌情,研究一下对策。敌人这次烧粮,有它一定的目的。什么目的?一时当然不容易搞清楚,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调整部署,迷惑一下敌人,给敌人一种错觉:让他们认为这次烧粮,给了我们很大震动,迫使我们转入巩固内部。那样,敌人的企图就容易暴露了。至于如何部署,哲峰,你考虑考虑吧。”
  “好!”哲峰想了一下,对参谋长说:“老童,你立即组织县大队、区中队和能机动的民兵,配两个主力连封锁母猪河。封,当然封不死,但留的口子应当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河西暂时不要去了,等几天看看敌人的动静再说。另外要团主力,随时准备战斗。就这些,看政委还有什么意见?”
  方政委点了点头:“哲峰说的我都同意。至于刘家郢内部的问题,请蓉淑考虑一下。”
  蓉淑觉得自己失职,痛心地看了政委一眼,又低下了头。
  “你熟悉,说吧。”方炜催道。
  “你说嘛!”哲峰也叫蓉淑发言。
  蓉淑抬起脸来,看看大家,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等着她。她沉思了片刻说:“粮食马上转移,每一个粮洞组织一个队,派一个党员领导,一律直线交待,禁止发生横的关系,队员要经过支部委员会审查。老乡的粮食也要动员埋,万一发生情况,也好对付。老乡们看到这儿住着部队,都又麻痹起来了,应该向他们宣传教育,藏粮还要跟夏收时那样做,以户为单位,劳力弱的可以组织互助。支部要增设锄奸委员,我看刘喜兼任就合适。刘家郢的警戒问题,民兵跟部队最好统一安排,指定一个参谋负责,怎么组织我还没考虑好,只觉得应该加强潜伏哨,加强对控制对象的控制。”
  “嗯,好!”政委点点头,走向政治处主任:“老白,你写封信给县委,把刘家郢关于加强坚壁清野的具体措施全写上,建议县委通令各区,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学习刘家郢的做法。嗯——再加一条,加强民兵联防组织和夜间活动。另外,叫政治处保卫股长今后参加刘家郢党支部过生活,对原来的控制对象重新审查一下,必要时多网几个控制对象。”
  哲峰说:“蓉淑刚才说的我都同意。凡属军事部分我也完全采纳,具体怎么搞,作训股按政委的指示精神,研究后向我报告。”
  开完会,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刘家大厅。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刘家郢的军民还在奔忙。刘大娘和陈二嫂等几个年轻媳妇在给烈士赶制尸衣,战士和民兵在给烈士守灵,部队机关干部纷纷出发,向各营传达团首长的指示和调整部署。人们这时虽已停止了哭泣,但心里还是说不尽的悲痛。

  第二天中午,周祖鎏的大厅里。
  周祖鎏躺在睡椅上,怡然自乐。娟娟坐在他的脚旁小凳上,面前放一小桌,小桌上放着水烟袋和带盖的瓷茶杯。周祖鎏在哼哼卿卿地念古书,念一阵,吃口茶,抽口烟,站起来踱一阵方步,边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