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





  许三多信了他的如果,并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们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三个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浑浑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吗?这人也做得太轻松了。”而许三多的手仍固执地伸着,伍六一把他打开了。
  “我知道你不当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又还能是什么呢?”
  “从班长走后我就没朋友了。”
  许三多点点头,开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着,他心事重重,看起来甚至有些欷殻А?br />   “他说谢谢你!”伍六一很平静地看着许三多。
  “谁?”
  “他说你那么伤心,害他也伤心得要死了一样。死过去又活过来,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说谢谢你,有些事要受了伤才能明白。”
  “谁?”
  “他说我们到了那时候,想想这话……”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然后把许三多打那半桶水拖过来,整个头塞进去,洗脸。
  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发现许三多已经不干活了,许三多在他身前静静坐着,屏息静气地看着他:“谁?”
  “照顾我的人,让我照顾你的人,被我们挤走的人,让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让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许三多没说话,但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心已经碎掉。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许三多沉默,他现在根本无力答话。
  “因为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会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更可怜巴巴,比我刚来时更像一团扶不起来的泥巴。没办法,他就要把我们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让泥巴也会自爱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样……那样臭不要脸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占掉他所有的时间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抢走了。”伍六一站起来,他要走,这里的气氛已经被他搞得太悲伤,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见你就要想起他……这可能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许三多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甚至没有发声的力气。
  “要跟你说的正事,我分到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连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我现在又知道什么?……别记着我的坏处,就像你说的,记得一个人的好处强似记得他的坏处。”他走了,许三多怔怔在战车边坐着。
  许三多拉开了战车车门,钻了进去,将门关上,拧死。他在一个座位上抱着头坐下,有时他看看旁边那个空座,旁边是一班之长固定的座位。
  对一个想找地方伤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够隐僻的环境。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本班代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好样的……”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在一个士兵的眼界里,这是最后一刀。七连是一个人,每个兵是七连被砍倒后溅出的一滴血。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掏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对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则格杀……勿论……滚吧!挖墙脚的家伙。”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只能十万个过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开。
  高城的那支烟在手上被夹成两截,终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么样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东西的人身后。
  曾经的七连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高城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孤魂野鬼般地游荡,有时迎上伍六一绷得铁一般的面孔,有时迎上马小帅发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从前的班长,连长在其中跌跌撞撞。
  当最后一辆车也在操场拐弯处消失时,七连的最后痕迹就只剩下一个忽然显得佝偻起来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一个人站在七连的空地上,乱哄哄的时候他被淹没了,但人都去尽时他显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树桩。我们看不见这个人,只能从这个人的视线里看见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呈一个最严格的立正姿势。
  在他的视线里高城晃了回来,“晃”这个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过了最后的时刻,七连长终于开始晃。手进了裤袋,鞋磨着地皮,背见了佝偻,肩膀在摇摆,一向龙行虎步的军人今天走得像个闲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开七连的窗,毫无意义地察看七连空荡荡的房,再毫无意义地关上。在他的东张西望中,终于看见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再追本溯源,看到这个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梦游。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有个没走?……许三多?”他晃了过来,一边晃一边也就想了起来。
  “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我一个人呢?因为你不说话,几乎不管别人……有你,跟没有一个样。”
  他自己挺不像样,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许三多,这种挑剔渐渐越来越多挑衅的意思。
  “你猜怎么着?我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不理我?”
  许三多没表情,高城晃到他前边时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侧后时便当没这人,严格的队列姿势。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就许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与许三多无关的事情。
  “每走一个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将手在许三多眼前晃了晃,七连的人拳头砸过来都不会眨眼,自然这也不会眨眼,“不理我?嗯,你的报复,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对吗?”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靠全体自觉。”
  “我……靠。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