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去的那一晚





  “嗯,嗯……好像能懂。”前辈似乎正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才能让他的心情好转。“懂,我懂,嗯,我了解,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然后大家就说不玩了,丢下我一个人跑到别处去。每个人都这样,总是排挤我!呜哇哇!”
  “不,不是啦!岩仔老弟,那个是,呢,只是,这个……”
  “我知道。”
  屈着身子、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的岩仔,突然打直腰杆,恢复正经表情,喝起酒水来。他以冷静的语调抢先说出漂撇学长想说的话。
  “我也知道,说不定只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自己有被害妄想,想得太多;其实大家都没有排挤我,只是正好玩腻了而已,是我加入的时机太差。”
  “嗯,对啊!就是这样,并没人排挤——”
  “可是,有时候我无法这么理性思考。”漂撇学长正要松口气,岩仔却又开始抽抽噎噎地落泪。“甚至该说无法理性思考的时候居多。读国中、高中时,我也觉得大家都在整我,瞒着我分享秘密,在背地里嘲笑一无所知的我……”
  “不过,那是——”
  “班上的同学常常聚集在校规禁止去的咖啡店里聊天,我有点喜欢的那个女生也在里面。这种情况你能懂吗?”
  “嗯,然后呢?”
  “我也想加入他们,但那是违反校规,我一直提不起勇气来;店里的那些人就隔着玻璃嘲笑没种的我……我有这种感觉。”
  “喂喂喂喂喂!”
  “后来,我鼓起勇气走进咖啡店;可是当我一进去,所有人都走光了。穿着制服、独自楞在原地的我被老师发现,还被训导——这时候我就醒了,全身都是汗水。”
  “啊?搞什么啊!原来是做梦吗?!”
  “可是,现实也差不多啊……唉,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阴沉的家伙。”
  “这就是少年维持的烦恼……不是,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啊!”不忘加入冷笑话,正是漂撇学长的本色。“嗯,我懂,我能谅解。然后呢?”
  “所以,所以,上了大学以后我好高兴,因为漂撇学长和大家都能表里如一地接受我,我真的很高兴,高兴自己不必再担心、不必再害怕被排挤。”
  “当然啊!喂,岩仔,你真的一直在担心、害怕这种事?”
  “我本来已经不担心了,但学长和匠仔都不告诉我高濑的事,两个人偷偷分享秘密,排挤不知道的我,故意整我!呜哇哇哇!”
  “唉,这小子真让人伤脑筋耶!”了解岩仔突然嚎啕大哭的理由后,漂撇学长似乎松了口气,一面苦笑,一面叼了根烟。“和匠仔独享秘密,听上去还怪恐怖的,真是的。要怎么说你才懂?我和匠仔是真的不知道高千的性向啦!对吧?”
  “怎么可能?学长不是喜欢高濑吗?”
  “是啊!我是很喜欢,尤其是胸部。”
  “既然这样,当然会想知道她是蕾丝边还是heterosexual啊!”
  “……那个‘黑特罗萨克缺’是什么玩意儿?”
  “异性恋者的意思。”我如此回答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的漂撇学长。“和同 性恋的英文homosexual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学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过啊,岩仔,那毕竟是——”
  “会想知道吧?”
  “嗯嗯嗯呃……该怎么讲咧?”学长烦恼地抓了抓头。“就是……”
  电话铃声与漂撇学长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时刻大约是凌晨十二点二十分。
  “——喂?”漂撇学长一拿起话筒,方才的不悦表情便一扫而空,换上了满脸喜色。“哦,小闺啊?怎么啦?这么晚打来,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睡不着啊?唔?要不要现在过来,一起喝……咦?”
  不知小闺说了什么,只见学长将眼珠瞪得如围棋子一般大,并转头看着我们。
  “岩仔啊?嗯,他在这里啊!好,等一下。”
  学长说了声‘拿去’,将电话筒递给岩仔;岩仔依然挂着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松垮表情,将嘴巴张得老大。
  “找……找我的?”
  “找你的。”
  “可,可是……是小闺打来的吧?”
  “没错,反正你快接啦!她好像很着急。”
  “呢……喂,是我——咦?”
  不知道小闺说了什么,岩仔突然降低音量,似乎怕被漂撇学长和我听见,弓着身子背对我们。
  岩仔带着莫名紧迫的气氛,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接着又呻吟似地说了句“我,我知道了”才放下话筒。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咦?”
  “对,对不起,学长!”面对脸上写满好奇并探出身子的漂撇学长,岩仔突然以几乎压扁胃带的猛烈力道伏地跪拜。“今天我先就此告辞!”
  “……呢,是没关系啦……喂,小闺到底有什么事?”
  岩仔并不回答,只是一味说着‘对不起’、‘先告辞了’,便性急地起身,像雪球滚下山坡似地慌忙离开漂撇学长家。
  “那,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啊?”
  “小闺怎么说的?”
  “她没说什么,”他将未点火的香烟放在下唇上晃呀晃地,一面歪着脑袋,一面抓着胡须。“只说岩仔在的话叫他来听,感觉上好像挺着急的。”
  “还真奇怪啊!”
  “怪到家了。还有,那小子……”
  “什么?”
  “他出去的时候,是不是在偷笑啊?”
  “你说岩仔啊?谁知道?不过这么一提,好像有耶!”
  “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走地下恋情路线?”
  “岩仔和小闺?”
  “这组合好像太富有意外性了喔?”
  “谁晓得?不过,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听起来的感觉,好像不是在谈那种男欢女爱的事……”
  “说得也是,那到底是什么咧?真搞不懂。”
  转换情绪一向迅速的漂撇学长耸了耸肩,喝干了水酒之后便不再追究了。
  总之,剩下的成员只有漂撇学长与我;我们俩唯一的交集便是酒,没什么共通的话题可聊,因此就和平常两人喝酒是一自然而然地开始玩起游戏来。
  当然,说是游戏,既然是由漂撇学长和我来玩,自然不可能是扑克牌或黑白棋。我们有时在杯中注入啤酒并试着弹硬币到酒中,成功将硬币弹入的人,便有权要对方将那杯啤酒喝干——这游戏叫做‘四毛钱’;有时则是以开罐器在罐装啤酒的底部开洞,比赛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喝完——这游戏叫做‘散弹枪’。总之,全部是与酒有关的游戏。
  玩着玩着,觉得只用啤酒当处罚太无聊,便开始互灌混了威士忌的炸弹酒,也就是俗称的‘Boiler Maker’,疯狂至极。这在漂撇学长与我的酒席上,是司空见惯的发展。
  今晚的漂撇学长相当走运,短短三十分钟内,便犹如怒涛一般灌了我大量啤酒及炸弹酒。第二通电话正好是在我摇摇晃晃抱着马桶狂吐白沫时打来的。
  “——喂?啊?原来是岩仔啊!怎么啦?咦?什么?”
  漂撇学长说的话被逆流的胃液声掩盖,我完全没听到。
  我狂吐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化为黏在马桶上的物件,才到厨房去漱口。
  “……岩仔说了什么?”
  “这个嘛,”漂撇学长终于替叼在嘴边的香烟点上了火,缓缓地吞云吐雾。他一脸忧郁地歪着脑袋,似乎被烟熏了眼,眯起眼睛。“……我不清楚。”
  “啊?”
  “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叫我把车子带过来。”
  “车子?”我一脸错愕,甚至忘了擦嘴。“指的是那种车子吗?汽车的意思?”
  “对,就是那种车子。”
  “带过去,是要带去哪里啊?”
  “带去小闺家。”
  “什么意思啊?”或许是因为刚吐过之故,脑浆直冒泡,眼底因酸味而麻痹,根本无法好好思考。“莫名其妙。”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我不清楚吗?”
  “可是,他叫你带去,该不会是要你开过去吧?”
  “不然要怎么带?难道你要扛过去?”
  “可是,学长……”不是我自夸,别说车子,我连驾照都没有。“没问题吗?”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和你喝得一样多耶!”
  “就是说啊!那你要怎么办?”
  “这个嘛……”他以空罐代替烟灰缸弹落烟灰,站了起来。“只能祈祷别碰上临检啦!”
  “你是说真的吗?”
  “岩仔都快哭出来了,没办法啊!”
  “是吗?”讲义气、受人仗义的人,也很辛苦啊!不过,漂撇学长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会坐视学弟学妹有难不管的,我突然对学长充满敬意。“那你路上小心哦!”
  “你在说什么呐?你也得一起来!”
  “咦?为,为什么?”
  “因为岩仔要我带你一起去。”
  “我,我不要!”对学长的敬意被死亡的恐惧所驱赶。
  “来嘛,走啦!”
  “不要!我还不想死!”
  “不会啦!跟我来。”
  “不要啊啊啊啊!!”就凭我是无法反抗学长的,即使是性命攸关的事件;就这样,我被学长强行拖了出去。
  你不是和我喝得一样多吗?为什么还能这样拖着我走?就算这种时候我还在胡思乱想,看来醉得不轻。
  “不,不要!拜托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不要说那些话,快点来!”
  “呜啊!哪有人这么不讲理的……”
  我被硬拖出门后,漂撇学长却没看自己停在停车场的车一眼,反而朝农田旁的夜路迈开脚步。
  “咦?奇怪了,呐!学长,不是要开车去吗?”
  “我的车不能开,没油了。”
  “没油了?”
  “本来今天要加的,但钱都花在饯别会的酒上了。”
  “那要怎么办?”
  “还用问?”学长十分干脆地给了个荒谬的答案。“开岩仔的车啊!是那小子要用的,开他的车过去比较贴心,也比较合理啊!”
  “是……可是要怎么开啊?”
  “反正你跟我来就对了。”
  抵达相距数分钟路程的岩仔住处后,他一脸理所当然地拿起藏在信箱里的备份钥匙,进入空无一人的屋子中。我正思考他要做什么,没几分钟,他便回来了——手里拿着疑似钥匙的物体。
  “那,那是什么?”
  “备份钥匙。”漂撇学长的口吻轻松得像在挑选沙拉酱。“岩仔车子的。”
  “学,学长!”
  “这种时间别学鬼叫!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啊?!”
  “……不!这,这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喂,匠仔,别误会啊!我并不是老干这种事。”
  “可,可是,屋子的备份钥匙就算了,为什么你连车子的备份钥匙放在哪都知道啊?”
  “哎呀!身为一个学长,当然要了解学弟学妹们的各种情报,以防万一嘛——事实上,万一的确发生了,对吧?”
  “那……岩仔知道这件事吗?”
  “谁晓得?”
  不正面回答却装傻,岂不代表岩仔本人并不知情?
  “学长,我的东西……比方存折和印章放在哪里,你该不会也一清二楚吧?”
  “匠仔,别说傻话啦!你根本没存款,有钱全喝光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要说印章,也只有市面上买的那种便宜货吧!”
  “啊!你果然知道!”
  “反正你不用担心啦。”
  “当然会担心啊!”
  这就是‘学弟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的道理吗?当然,以漂撇学长的情况而言,‘我的东西也是学弟的东西’,还算公平。话说回来,这人的行为根本是原始人的共产制度的体现嘛!
  走向岩仔住处附近的月租停车场时,我觉得自己活像个小偷一般,一看见民宅的灯光,就觉得自己将受到责备,不住地胆战心惊。
  然而,此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们接下来的命运,竟得和远超乎小偷程度的‘坏事’牵连在一起。

                          不惑情人
  岩仔的车子是蓝色轿车,我记得是今年四月才刚买的,但总有预感这台车会提早成为废铁;毕竟驾驶员漂撇学长虽然尚未醉倒口齿不清的地步,但烂醉如泥四字对他而言,亦可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说这话对岩仔是有点过意不去,但若是成为废铁便能了事,已是谢天谢地。运气不好的话,我可是会升天的。
  “喂!匠仔!”
  坐在助手席上的我,心情就像是被浸入浴室的猫一般;但漂撇学长却完全无视我的恐惧,悠悠哉哉地呼唤着我。我不禁想到,他果然醉得很厉害啊!当然,我也是半斤八两。
  “什,什么事?”
  “我们先到其他地方去一下。”
  “要去哪里啊?”
  “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