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间谍战–“红色乐队”领导人的回忆 利奥波德·特雷伯





  “我抽得可厉害。”
  “那么说,你五个月来不肯抽我一根烟是因为我是另一边的人罗!我不后悔对你讲了真心话;你在这方面又一次表现出你坚强的意志。我坚决相信你不会象有些人那样,因为失去了一切希望,便选择了慢性自杀的道路。……”
  早上七点钟,天蒙蒙亮。我们长时间地握手。就在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上校又说:“希望我们能在监狱外面再见!”
  我这个囚犯同内政部负责审讯犯人的上校进行了这次交谈,好几个星期来,一直占据着我全部心思,是我取得安慰的泉源,它孕育着希望。我刚刚得到了证据,证明即使在撒谎做假的王国,真理也是可能取胜的,虽然这不过是暂时的胜利,但却在我的牢房深处射出了一线光明……
  这个时候,内政部拼命消灭我被关在卢比昂卡的痕迹。
  其实非得在真空里隔离起来,一点消息也不传出去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的妻子露芭接到军队情报部门的正式通知”,说我在战争期间失踪了,可是这个失踪的人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由于我下落不明( “失踪”
  这个词包含着多种多样的假设) ,所以我的家庭拿不到津贴,但是却免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我妻子在莫斯科郊外买了一问小板房,就同我们的孩子住在那里。如果法国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朋友问到我的下落,人家就可以证明我的亲属生活得很自由,身体健康。
  当1957年我回到了波兰时,以往的一个熟人告诉我说,他在莫斯科的时候,负责会见那些关心我的人,设法让他们安心,但是装成是偶然碰见他们的。他故作神秘地告诉别人说:“特雷伯嘛,可是你知道吗,他出差到外国去了,可不敢说出去啦! 现在,如果你想见见他的妻子和儿女……”
  犹太作家伊萨克·普费尔1948年同犹太反法西斯委员会的所有委员一起被捕了。不久后,美国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路经莫斯科,要求见见他的老朋友普费尔。“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等一个星期,他现在在黑海休养。”
  整整一个星期,内政部的人把食物和药品塞给普费尔吃,让他那种囚首垢面、蜡黄的脸色来得及缓过来,然后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把他带到罗伯逊的旅馆去。访问结束了,又把他押回牢房,后来,到1952年8 月,他就给枪毙了。
  1946年初,我已被送到勒福托沃监狱,在那里呆了将近一年。新侦审官是个少校,他从零开始办理我的案子。他早就知道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所以并不试图从我身上取得什么惊人的结果。但是他开始用一种新战术——刽子手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在狱中的生活更加痛苦……最初,我同一个俄国军官住在一个牢房里,他被控是给美国收买过去的一个间谍,因为他被德国人俘虏了,整个战争期间,都关在一个集中营里,而这个集中营后来是由美国军队解放的。这个可怜的人在白俄罗斯家乡的一家人都给纳粹杀害了,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宽容和怜悯。以后,又赏给我们另一个伙伴。他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他的功劳本上,着实可观:他是白俄罗斯盖世太保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好象是凑巧似的——他曾在明斯克附近大肆屠杀平民。
  我听完了他的罪恶回忆,问他说:“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内疚呢?”
  “内疚? ”他回答说,“一点也不,我不过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不过,请看,有时候我会做恶梦,又看见我曾目击的可怕场面,要是我在睡梦中惊叫起来,请你们不要见怪。”
  那苏联军官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情绪十分激动,脸色惨白,从他全身发抖和直楞楞的眼神来看,我知道他很难控制自己。
  他不停地说,声音很低,几乎听都听不见:“也许就是他杀了我的一家!”
  等那纳粹分子受审去了,我们把值班军官喊来,要求他把这家伙带走。他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回答说:“你们简直忘记了你们自己也是一丘之貉,根本谈不到把他带走。”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清晨一点,那盖世太保分子受审回来,他躺下来,马上就睡着了。我却无法入睡,我发现我的同伴也张大着眼睛。
  突然那纳粹分子嚎叫起来,既可怕,又叫人无法忍受。
  这时,我看见那军官站起来,掐住那家伙的脖子,使劲地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在这种碰撞的治疗下,当然,他醒过来了,痴呆地两只手捧着脑袋,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以前告诉过我们说你晚上会叫唤,”我对他说,“但是,我们却不知道你还会乱闯乱动。你在梦中把脑袋撞在墙上了。”
  这一回吵闹得很凶,看守冲到我们的牢房里来。我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看到了我们那个同房囚犯的样子,他们明白了,什么也不问便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我去到受审的地方。我的侦审官笑着对我说:“看来,你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囚犯了,你已经以审判官自居了!”
  “你要说什么? ”
  “得啦,不要装成清白无辜的样子了……那盖世太保分子,是你的杰作呢,还是你的同伴的杰作? ”
  我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两个人都有份!另外,我要提醒你,如果不把那家伙从我们那里带走,以后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负责任。
  情况可能会更为严重!”
  我回到了牢房,发现那纳粹分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过了不久,又换了一个人来。这是以前的一个红军上尉。
  战时他给一块弹片削掉一角额头。这创伤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他刚从精神病院呆了几个月出来。
  他到来的第二天,中午时候,人家给我们送来了洋白菜汤。所谓洋白菜,不过是外表而已,一点点残渣,漂在并不开胃的汤水里。我的新同伴沮丧地望着那淡薄的食物,沉默了一会儿,说:“唉!犹太鬼,犹太鬼,这些肮脏的犹太鬼,我们遇到所有这些倒楣的事,都是因为他们的过错!……”
  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说:“听着,我的老先生,安静点,别说话。因为,我警告你,在你面前就有一个犹太人!”
  他马上安静下来了,道歉说:他是个病人,有时控制不了自己。这一点,我有机会看得出来,只能好歹忍受这个半疯子同我呆在一起,他是每顿饭都要吃犹太人的。
  接着又轮到了普罗尼纳上校。他虽然外貌大大变了,但一走进来,我马上就认出他来。以前在情报中心,他负责“红色乐队”初期一切有关我们的问题。
  他老了,脸上还可以看出他所受过的痛苦。我们互相拥抱,彼此都想不到竟然在这个地方相逢……
  “怎么,你也在这里? ”
  “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
  这有点傻里傻气的对话继续了几秒钟。
  门又开了,那军官走进来,一把抓住普罗尼纳的胳膊,把他拉了出去,对他说:“搞错了,你不应该在这个牢房里! ”
  搞错了,笑话!这次会面是专门安排的,好让我们看看,对情报部门老人员的清洗仍在继续进行。以后,同样的情况又再发生,这一次是理查德·索尔格的电报员克劳森。他是从海参崴来的,曾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医院。他很消瘦,面带病容,抽搐着,病得背都驼了,很艰难才直起他那高大的身子。他精神十分沮丧,变得“糊里糊涂”,不明白为什么在日本坐了那么多年牢,一回到苏联,又给逮捕起来。说实在的,对于一个头脑健全的,不受内政部逻辑影响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不能理解的。理查德·索尔格的遭遇是克劳森告诉我的。索尔格于1941年被捕,1944年11月7 日被日本人枪决,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枪决1 以后,我又同—个六十岁上下的人住在一个牢房里。他显得很年青,神态安详,稳当,对我产生很深刻的印象。他是苏联情报部门留在中国的最后一个人,回来后就被捕。他谈到自己的工作时,超然自若,好象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历史陈迹了。至于我自己,在这些交谈中,我一向是不谈以往的活动的。我怎能知道在这些“住客”里领导部门会不会安插一个伪装密探,或者装上一个窃听器,把我们的话都记录下来呢? 监狱的墙尽管很厚,但阻挡不了秘密传播。在事情发生后很久很久,我才得悉关于温策尔的事迹片断。有一个军官从1945年便被关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曾经同一个德国军官共住一个牢房,这个军官以前是同温策尔关在一起的。我通过这个途径得悉温策尔被捕后遭到可怕的折磨。虽然身衰力竭,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仍然继续希望这个噩梦有个尽头。
  另方面,我却没有见到肯特,也没有见到潘维茨。
  第四章 活死人的收容所
  别了,勒福托沃……
  这一次,囚车离开了莫斯科,开上了一条插进森林里的道路。经过了几小时的路程,我们到了一座大楼前面。大楼隐没在树丛中,从外面看,一点也不象监狱。我以前听说过这座十分特别的院子,囚犯在自己中间把它叫做“别墅”,但是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一个看守走过来,凑到我耳边说:“这里讲话要悄悄地说! ”
  每个最细微的地方都经过研究来避免发出音响。门不会发出嘎吱嘎吱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点声音也没有。走廊里没有嗡嗡的回响。人家没有搜我身便直接把我带到一个牢房里。奇怪的牢房,三步长,两步宽:床翻到墙上,有一块一丁点大的板子和一张板凳,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墙壁是镶着隔音材料的。上面有一个小窗眼,透进一点点空气来。
  静寂!我听见了静寂,绝对,混沌,压抑得你无法逃避。我是半夜到达的,在其他监狱里,从早到晚,一片喧闹。这里则是无声世界。整夜亮着的灯光照得我两眼发花。我没法入睡,希望听到一点点声音扰乱这个安静的海洋,但是左等右等郭是白搭。
  我突然惊醒过来,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看守要我起床。
  我没有听见他走来,那当然听不见啦,他脚上穿着厚厚的毡靴。门一点吱声也没有便打开了。
  已经早晨了。时间失去了其他监狱里嘈杂的节奏,一点也觉察不出来便消逝了。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过去。
  我失去了白天,黑夜、流水般时间的概念。谁也不找我,谁也不给我说话,饭是从小窗眼给我送来的,一个字也不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牢房是个坟墓,我已经开始相信我给活埋了.有时,一声可怕的,非人的嚎叫刺破了静寂,穿透了密封的隔墙,吓得我毛骨悚然。那里,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囚犯正在丧失理智……他对死亡喊叫,因为他感觉到死亡就在自己的墓穴里徘徊。他嚎叫,为的是至少可以听到一点声音。
  怎样去抗拒这紧紧压抑着我的恐怖呢? 从早到晚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只能从这隔墙走三步到那边隔墙,再三步走回来。必须有惊人的生存意志才能挣脱想死的神经官能症。然而,奇怪的是,经过了勒福托沃的一年生活,我觉得这种彻底的安静是一种休息。睡觉,我可以睡觉了,睡个够,用不着害怕突然给惊醒,用不着害怕突然袭击的审判。我习惯了生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除了我的问题,我的担心和我的理智,再也没有别的对话人了。这些一刻不离身的侣伴使我放心,我坚持得了。此外,出乎我意料,有人来找我,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那里有一个侦审官和两个穿便服的人,这是负责检查活死人状况的专家。
  那军官对我说:“怎么样? 你觉得怎样? ”
  “谢谢,很好,我十分高兴。”
  我的答复似乎使他吃惊。
  “十分高兴? 可是你整天干些什么呢? 独自一个,看不见人,没有书看。”
  “书? 我正在写着一本呢!”
  他们会意地你看我,我看你。这种“治疗”似乎不是没有效果的……
  “一本书? 但是你怎么可能写一本书呢? ”
  “我写在我的脑子里。”
  “能否让我们知道什么题材吗? ”
  “当然可以。就是你们,你们和你们的同类。这就是我的书的题材。”
  “那么说,你不要求把你调回一个普通监狱去吗? ”
  “我完全无所谓,我可以留在这里! ”
  人家又把我带回我的墓室。我重新陷入静寂之中,只有发起疯来的囚犯时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冲破这种沉静。于是,我觉得,只要一点点什么东西就可以让这些吼叫传染开来,就同在狼群里一样。我感觉到我自己也有这种迫切的需要,想张开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