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鼎落茵塔
苏白风此刻已在五丈之外,只听得他的声音传来:“你先走,我会来赶上你的……”
再看他的去向,已经着不见他的影子了。
俞佑亮望了一会,脸上忽然现出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他转过身来,终于继续赶路了。
俞佑亮木然看着苏白风身形消失在前面树丛中,心情起伏不定,正要回身往城内走去,忽闻背后头顶上“嗡”,“嗡”之声大作,俞佑亮回头一瞧,只见是一大群马蜂,也来不及细想,连忙躲在树后,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叫:“别怕!别怕!让我来收拾这群厌物。”
俞佑亮缓缓回转头来,眼前白光闪烁,嗤嗤破空声大起,那大马蜂纷纷落地,竟是没有一只逃掉,俞佑亮心中佩服,一个温馨的笑容挂到嘴边,但只有一刻,那笑容收敛了,俞佑亮道:“是华山女侠么?多谢姑娘出手替在下解了大围。”
这时从别一株树后走出一个十六七岁少女来,正是华山派的宝贝小师妹,她似笑非笑的望着俞佑亮,想说两句谦逊话,但她从来被师兄们纵容得惯了,沉吟半响,那里说得出口。
俞佑亮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眼光愈来愈是柔和,他人本生得朗朗若玉,但神情漠落冷峭,令人不愿亲近,此刻冷漠一去,更加了几分俊雅,那华山邵女侠也发觉了,被他瞧了几眼,无端端脸红了。
俞佑亮心神一收,向邵女侠作揖告别,邵女侠连连摇手,要想挽留他却不又不好意思开口。
俞佑亮柔声道,“姑娘有事要问在下么?”
邵女侠心中砰然乱跳,仿佛心事被人揭穿了,脸上晕生双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虽在家中威风八面,但一离开师兄们,尤其是大师兄那护身符,简直稚嫩得可怜,上次她向颜百波挑战,主要也是仗着四个师兄在旁,撒娇使少女性子。
她思量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向……你……你打听,打听一个人。”
俞佑亮道:“姑娘尽管相询。”
他不称目前这少女为“女侠”,而喊她“姑娘”,实在是因为心中对她生出一种亲切感,邵女侠却期期艾艾,半天没有下文,俞佑亮心中暗笑忖道:“这姑娘多半是要问那颜姓的少年,她不好意思开口,我且逗逗她。”
邵女侠瞟了俞佑亮一眼,只见他脸上笑意愈来愈浓,心中大感羞愧,接着的反应便是无理的发怒,脱口道:“喂,你笑什么?这儿有什么东西好笑?”
俞佑亮含笑不语,邵女侠赌气,白了他一眼道:“你不告诉我便罢了,我不会自己去打听么?”
俞佑亮哑然,一时之间,他仿佛听到遥远之处,有人撒娇地叫着:“大哥哥,红的苹果都被鸟儿吃了,怎么办?”
“你养鸟养在苹果树上,又不准人打它们,那有什么办法?”
“你不帮我想办法便罢了,我自己不会想么?”
但那声音实在太远,飘忽不可捉摸,俞佑亮一定神,看到的是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带着疑惑的眼神正瞧着他。
俞佑亮忙道:“好,好!我告诉你,你别生气。”
邵女侠见他发了一阵呆,又冒冒失失说了无头无脑话来,想到自己根本没有说出问他什么,再也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她是少女心性,一笑之后对俞佑亮竟觉熟悉不少,当下道:“我原先想向你问一个人,想想忽然不想问了,可不可以?”
俞佑亮连声应诺,那邵女侠道:“我师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一天到晚‘子曰’‘夫子’的,酸气冲天令人不耐。”
俞佑亮笑道:“依姑娘看,则又如何?”
邵女侠正色道:“我师哥的话是不会错的,喂,我问你,你辛辛苦苦从故乡赶来长安考试,考中了又能怎的?”
俞佑亮道:“如果能考中状元,哈哈!那不但是光耀门楣,祖宗后人都有殊荣,便是同乡,同族都要沾光,别人一提出某某状元,便会说某某地方人杰地灵!……什么……”
邵女侠插口打断俞佑亮话头道:“那你读书便去为了考中状元了。”
俞佑亮故意逗她,笑道:“当了状元,那好处一时也说不完,最重要的便是能娶公主为妻,哈哈,那便是平步青云,当了驸马爷呀!”
那华山邵女侠愈听愈是不耐,听他说到后来,脸上全是厌恶之色,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原来是这么,……这么,对了真够称得上‘俗不可耐’,怎么像市侩一般气质。”
俞佑亮面无羞愧地道:“功名富贵,实在是人生大事,人生大事。”
邵女侠恨恨地:“我可懒得罗嗦,今天真倒霉,原想到郊外清静一下,难耐听你这一大堆无聊之言,喂,你快去钻营吧,莫要耽搁了时光。”
她秀眉紧皱,一脸深恶痛绝的样子,她可忘了自己要缠住人家打听。
俞佑亮笑笑转身便去,忽又站住道:“我要去找那姓颜的兄弟去。”
邵女侠一怔,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期望的表情,但她嘴硬,淡然道:“你找你朋友,干我什么事?”
俞佑亮哈哈笑道:“我那姓颜的兄弟却说‘华山女侠人虽顽皮,心肠倒是好的,那暗器手法更是绝妙,真想再见见她’!”
邵女侠心中暗喜,忍不住问道:“他怎知我心肠好?这人骄傲得紧,那里还会称赞别人?一定是你胡乱编的来讨好。”
俞佑亮道:“能让我那颜兄弟如斯惦挂的,姑娘只怕还是第—人哩!”
邵女侠暗啐了一声忖道:“我要他关心惦挂怎的?真是怪事。”
但毕竟高兴,对俞佑亮嫣然一笑,原来邵女侠和四个师兄来到长安,她成天闲着无聊,便又想起在路上遇着之少年,这日在郊外散心,正好遇到俞佑亮,她不好无由上去找他询问颜百波之事,便赶起树上一窝马蜂。又出手除掉,好和俞佑亮见面谈话。
她原来是一心一意打听颜百波行踪,但此时和俞佑亮谈得投缘,便觉目前这少年也甚是友善可亲?那思念颜百波的心情减了一半,她又不愿示弱,当下当真不谈颜百波?俞佑亮咄咄称奇。
邵女侠又聊了几句,便回城去了。俞佑亮待她走得远了,脸上寂落神色又现了出来,他默默地望着日影渐斜渐沉,心中不住暗呼道:“只有在这天真刁蛮的小姑娘面前,我才能将一切戒备解除,她……她那无理的自负多么像一个人哟。”
俞佑亮呆呆出了神,踏步大步往长安城走去,脸上又恢复那种深沉平和的神色。
他走着走着,心中算算距长安大会的日子还有三天,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穿过两片枣树林,天色已向晚,俞佑亮心想:“长安大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便要被揭露了,这样……这样……天下武林都会对百毒教起而攻之,但那事……这样……真是百毒教主干的么?”
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为了这个问题,他曾冒生命之险去追真象,得到的是点点滴滴不全之线索,费尽了脑汁也不能得到完整的解答。
正沉思间,忽见前面一处小村庄,他知道这小村庄便是直达城内的大道,打点精神要赶一程路,在天光未全黑时进城,忽闻前面一阵争吵之声,俞佑亮不由加快步子,上前瞧个清楚,才一进林子,只见四五个小童围着一个少女争执,那少女体态轻盈,淡淡斜日洒在她脸上,头发之上,都映成了金黄色,影子拖的好长,是那华山邵女侠。
俞佑亮心中暗笑:“这人天性顽皮,和这些顽童打交道,倒是相得益彰,不知又尝玩出什么花样儿?”
他站在远处观看,只见众童七嘴八舌的向华山那宝贝女侠责难,怪她不该惊走即将落网的麻雀,邵女侠笑嘻嘻地一点也不生气,等众童吵得稍敛,她神秘地道:“你们捕雀儿用网子?那真是太笨了,又费时又费事,叫声好姐姐,我用一个法儿,包管你们满载而归。”
众童半信半疑,犹自吵闹要她赔偿,邵女侠挟指着一株高大槐树道:“你们瞧这树上总有二十多只雀儿,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瞧瞧,都闭上眼睛,不然法术便不灵了。”
其中一个顽童嚷道:“莫中了她的诡计,她想乘我们不注意溜掉。”
邵女侠又好笑,又好气,当下伸手囊中悄悄取了数十枚钢针,双手袖在长袖之中道:“我叫雀儿下来,它便乖乖下来。”
众孩童那里肯信?只见她口中喊道:“下来!下来!一只,二只……五只……”
那槐树上小鸟竟真听话,一只接一只坠下来,众童惊得呆了,不约而同揉着眼睛,邵女侠爽朗一笑,正要走去,突然迎面而来了数名大汉,每人背上背了一个大竹篓,一股腥气从篓中透出来,邵女侠也觉胸前一窒,几乎呕吐,回顾那几个孩子都吐了起来。
邵女侠闭住气,她满心发作,但那腥气实在太浓,她巴不得那数人赶快走远,但那数人走近,看看落地小雀,都瞪着邵女侠,邵女侠心中发毛,强自充好汉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竹篓中是什么恶物,赶快替姑娘走得远远的,不然,哼!”
她说话之间,又嗅进了些腥气,只觉胸中蠕动欲吐,数人中一人道:“这雀儿是你射下来的?”
邵女侠点头,她不敢再发声吐气,那汉子嘿嘿冷笑道:“听说你钢针暗器功夫很不错,射死本教不少青儿。来来来,今日,你再显点本事出来。”
他一挥手另外三个汉子一列排好,动作一致放下竹篓,打开篓罩,一时间嘘嘘之声大作,从竹笋中游出无数条五色斑然的毒蛇来。
邵女侠在一刹间脑中转了千百转,她忖道:“如果施展轻功一走了之,要逃过蛇群原是不难,但这几个孩子无辜。百毒教中都是丧尽天良的人,一怒之下难免打孩子出气,以饱蛇欲,目今之计只有拼命抵抗。”
当下双手抓满钢针,凝神屏息等蛇群游近再出手,那几个孩子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两个已扑地昏倒。
那为首汉子吹着竹哨,蛇儿从四面涌来,邵女侠瞧得清晰,双手一扬,满天针光闪烁,她这发钢针手法,的确是武林一绝,落地之际,竟是长了眼睛一般,每一针刺中一蛇,吱吱乱嘘,却是深深钉住,动弹不得。
那几个汉子站在山旁,丝亳不在意指挥蛇群继续前游。
邵女侠钢针不断发射,伸手一摸,只剩寥寥几根,心中不禁惨然。
那为首的汉子道:“这样娇滴滴的小娘们,我可不舍得让毒蛇咬噬,哈哈,小娘们,你认输不认?”
邵女侠大怒,又发了数枚钢针,眼看毒蛇从四面八方涌来,红信吞吐,只有闭目待毙,那几个汉子胜算在握,口中更加轻薄起来,邵女侠又气又急又奈何不得,眼泪莹然,抬头只见夕阳将落,心中忽然弥漫着舍生救人的情绪,不再害怕了,但心中不住的道:“这是我最后看到太阳了,明天早上太阳还是一样出来,我可看不见了。”
双目紧闭不再看,心中只觉得毒蛇已游近身体,开始咬噬,但良久不觉痛苦,鼻子一阵浓香,忍不住又睁开眼来,只见跟前情势大变,那蛇群一条条如死般不再游动,那四个汉子正在围攻一个少年,她定神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到长安来赶考的少年俞佑亮,此刻正威风八面的和四个汉子打斗。
邵女侠一生之中再也没有此刻更兴奋的了,竟忘了上前帮忙,俞佑亮手起足抬,只片刻工夫把那四名大汉打倒,点了穴道,拍拍身上灰尘,洒然站在一旁,邵女侠睁大眼睛,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你原来……原来武功高得紧,真……真把人给骗惨了……骗惨了。”
俞佑亮微微一笑道:“比起姑娘绝技,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邵女侠摇摇头道:“你别再哄我成不成?你本事大,用什么法子把该死的蛇群制服了?”
俞佑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鸭蛋般的红色丹丸,发出浓烈香气,邵女侠瞧着俞佑亮那深沉的目光,一时之间,忽然觉得长大了许多,她带着哭音道:“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便连大师哥跟前也不会讲。”
俞佑亮愉快的点点头,对于这个灵巧慧俐的女孩子,他从来便觉应该保护她不受半点委曲。
俞佑亮道:“邵姑娘,我送你进城吧!”
邵女侠温顺的点点头,那些孩子都醒转过来,茫然往林中走回去了,邵女侠望着俞佑亮,这个适才不久自己还以为是一个文弱书生的人,此时有如一个巨人一般,跟在她旁边走,看着他那甜然深深的微笑,那是绝对安全的了,比起在大师哥跟前还有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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