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底扬尘
1
方士廷提着行囊出了店门,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色,剑眉紧锁,喃喃地说:“又要下雨
了,清明时节不是赶路天。今晚上等我们回家,你就痛痛快快地下吧,老天爷。”
出了舒城的南门,雨并未光临。这条卢州齐至安庆府的大道宽阔平整,但路上的行旅并
不多。他背了行囊大踏步向南又向东,走了五六里,方赶上了先走的一批挑夫。挑夫共有五
名,挑的是舒城的名产极品贡绢。这些绢要在安庆上船,运至湖广可以卖得好价钱。
押运的是一个中午人,背了一个包裹,点着一根竹杖走在后面,见他要超越前行,好意
地笑道:“小伙子,你一个人敢走这条路?跟在我们后面好了,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
他善意地笑笑,领首为礼道:“谢谢大叔的好意,只是小可要赶路呢。”
“赶路也不急在一时,过了春秋山道路不靖,经常有强盗拦路打劫,弄得不好,丢了钱
财小事一件,赔上老命才冤呢。”
“这条路有强盗?不会吧?”他讶然问。
“你没走过这条路?”
“小可是桐城人,离家三年了,今天是第一次返家,不知家乡的事。”
“难怪,去年春天,有一伙强盗在这一带拦路打劫,先后被乡勇捕获了十几个人,仍有
几个藏匿山区不去,已经有几起旅客被劫了,因此走这条路的人,皆需结队同行,免生意
外。”
他拍拍行曩,笑道:“小可只有一些破衣服,此外身无长物。真要碰上强盗,正好向他
们讨些盘缠呢。呵呵:小可要先走一步。”
中年人不再挽留,一个身无长物的人,自然不怕遇上劫路小强盗,冲他的背影摇摇头,
自语道:“他竟想向强盗讨盘缠呢,年轻人说话真不知轻重,胡说八道会招祸的”
方士廷年仅十八岁,身材却壮得像猛狮,生了一张仍带童真的娃娃脸,眉清目秀,—表
人才。穿了一身青直裰,打扮像是村夫,但像貌风标器宇,却一点不带村夫味。他浑身带了
浓重的风尘气息,外表却像个流浪汉,但在他年青富有活力的神韵上,看不出他曾经是饱历
风霜穷途落魄潦倒江湖的人。
他当然不是落魄江湖的人,而是离家三年,立志游遍天下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小伙子。
他回来了,还有八十里便可返抵一别三年的故乡,心中自然喜不自胜,脚下一紧。
他身高八尺,手长脚长,迈开大步赶路,十分快速,天宇阴沉沉,密云不雨,微风吹来
略带凉意,清明时节,单衣不胜寒。
廿里春秋山在望,他对家乡附近的山川不陌生。
已经是辰牌末巳牌初,他得加快脚程了。
官道绕山西麓而过,沿途松桧成林,开始没有田地,已经进入了丘陵区。
正走间,前面官道转弯处出现了人影,那是一个穿了灰袍,灰发挽成道士髻,佩了长
剑,手持苍木杖的老人。相距仍在廿丈外,他已看清了对方的像貌。
这老人生了一张大长脸,二角眼吊客眉。眼色苍黑褐纹密布,灰白色的山羊胡稀疏几
根,相距在廿丈外,他似乎发觉自己仍被那双可怖的三角眼所惊,那双眼的凶光太凌历、太
阴森,太锐利可怖了。
“这位老先生不像是什么好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心中油然生起戒心。
者人似乎在等侯他,站在路中不言不动,三角眼不转瞬地注视着他、双方渐来渐近。
他心中不断盘算,忖道:“我与他无冤无仇,当然他不是在等我,万一他是劫路的,已
经快到家了,这一包破烂给了他不伤大雅,他如果要,给他就是,不值得计较。
接近了,他沿路侧徐行,眼看要错肩而过。
蓦地,去路被苍木杖拦住了,怪老人三角眼阴晴步定,伸杖把他拦住,用冷厉的嗓音吐
出一个字:“你!”
他应声止步,诧异地问:“老先生,是叫小可么?”
“你以为老夫叫谁?”老人乖戾地问。
“这……请问老先生有何指教?”他谦恭地问。
那年头,“老先生”二字,已是尊敬的称呼,对身份不明不是德高望重的人如此称渭,
那是逾礼的。
“从现在起。不许你多问。”
“咦!你是说……”
“闭嘴!你跟我来。”
“这……”
“不许问。”怪老人凶狠地说。
“小可……”
杖影倏动,“噗”一声响,胸前便挨了一掌,把他震退两三步方行站稳。
“咦!老先生……”他讶然叫,不住揉动被打处,被打得莫明其妙。
“跟我来,你得替老夫办事。”怪老人阴侧侧地说。
他本待发作,却又忍住了,吁出一口长气,说:“老先生,小可要赶路……”
“你不用赶了,老夫会送你到地头,你已经受过一次教训了,再不听话……”
“那……那又……”
“老夫一杖打死你。”
“你怎能不讲理……”
“你再讲几句试试?这年头讲理的人太多,万事不成,官道上行人甚多,打死你老夫可
以另找一个人帮忙办事,走。”
他忍住上冲的愤火,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看来小可已别无抉择了。”
“你明白就好,走,上山。”
两人沿小山径向上走,不久,到了山头稍下方的一座松林中,林中心有一处怪石四布的
空地,荆棘丛生、野草高与腰齐。
有五名健壮的村夫在掘土,一座大石上。坐了两位与怪老人同样打扮的人,年纪也在花
甲上,一是三角脸,另一人则是圆脸,满脸横肉,两人同有一双阴厉的怪眼,同样阴之气外
露。
远远地,押他前来的怪老人便叫道:“又找来一个健壮如牛管用的人,够啦!”
三角脸老人站起亮声道:“师弟,多找几个人来,早些布置停当岂不省事?”
长脸怪老人一面走近,一面笑道:“人多反而碍事,不易看管。而且这些巧妙玩意,人
多了同样派不上用场。呵阿,早着呢,云龙双奇是最守时的人,说下午到,决不会早来,更
不会迟到。还有一个半时辰,师兄何必操之过急?”
圆脸老人一跳下石,说:“这人交给我,我要带他去准备墓碑了。”
长脸师弟将方士廷向前一推,笑道:“好,定老,这人就交给你使唤好了。”
方士廷已看清那五名村夫,正在挖一个位于巨石下的大坑。地面下全是堆积的磨盘大巨
石,不易挖掘,一铲下去火星飞溅、十分吃力。
“这些人难道在挖宝不成?墓碑又有何用意?”他心中暗循。
圆脸怪老人定老向招手,叱道:“小子,过来,石下有一把斧头,一把锯子,带上跟我
走。”
他顺从地取了斧锯。三角险师兄在旁喝道:“把包裹收下,干活怎能背着包裹?再说,
这个包裹你也用不着了。”
他心中一跳。十寸道:“好啊,他们已替我盘算得清清楚楚啦!我得看看你们搞什么
鬼。”
他恋恋不舍地将包裹解下放在一旁。三角眼师兄一脚将包裹踢飞,飞出三丈外恰好跌落
在一座大石上。
他微愠地奔出,想拾回包裹,抓他来的长脸师弟伸杖拦住,冷笑道:小子,你想死?”
“我的包裹……”
“不要管包裹的事。不然将会因此包裹而送掉小命。”长脸师弟阴森森地说。
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人的命运也十分神秘,些须小事看似平常,却可能主宰了一生
的命运。谁也没料到这个包裹,会引来了一场江湖风暴,不知有多少人间接因这个包裹而送
命,更不知这个破烂包裹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他最后只好暂且放开包裹的事,瞥了包裹一眼,取了杖锯,随着圆脸怪老人走了。
到了山坡下,怪老人指着一株海碗大的桧树,说:“把树砍倒,截一段六尺长的树干,
快。”
他顺从地挥南斧头,慢慢地开始伐木,整整花了半个时辰,方截取了一段六尺长的树
干。然后在怪老人的吩咐下,刮净树皮,并将一端削尖,形成了一根木桩。
圆脸老人取出一把尺长的利刀,在木桩上用刀尖刻上两行大字:“大明正德五年三月初
三日午正。云龙双奇埋骨于此。”
他吃了一惊,心说“云龙双奇,不是名震天下,宇内闻名的风尘奇人么?这两位大侠萍
踪天下,飘忽如神龙,行侠仗义声誉极隆,怎会有人替他在此营葬?”
圆脸老人将刀丢给他.说“把这些字刻上,深最少要五分。”
他左看右看,说:“老伯,小可斗大的字也认识不了一箩筐……”
“谁要你认识字?只要你按笔划刻上去就行。快!别噜苏。”
“是,小可刻上去就行。”
他慢慢刻削,一面刻一面问:“老伯,这些是什么字?”
“你少管闲事。”
看看到了近午时分,字刻得差不多了,远处传来长脸师弟的叫唤声:“定老。好了没
有?”
“快啦!还有一个字。”圆脸老人半躺在树下懒洋洋地说:“快点好不好?墓穴已经完
工啦!”
“马上就好。”
刻完最后一个字,圆脸老人要他将木桩带至墓穴,远远地,他便嗅到了血腥味,不由心
中一紧。
两个老人站在一个大坑前,坑旁挖了一个树立木桩的孔穴,先前那五位挖穴人,胸前皆
挨了一剑,早已身死多时,五具尸体躺在孔穴旁,鲜血引采了不少金蝇,血腥味中人欲呕。
他大吃一惊,心说:“这三个老贼人性已失,真糟,我的处境凶险极了,以一比三,大
事不好。”
三角脸师兄等圆脸老人走近,笑道:“墓穴四周布了一百零八枚蒺藜,墓桩尸体附近有
六十四枚毒计,只要这两个小畜生接近察看,必死无疑、今天他两人难逃大限。”
圆脸老人凄厉地笑,笑完说:“这两个小畜生把咱们这些人害惨了,毁家之仇,杀子之
恨,老夫今天不将他们两人碎尸万段,誓不干休。”
长脸老人用手向桩穴一指,向方士廷叫:“小子,沿着地下的小绳走、将木桩放在位穴
内,便没有你的事了,快!”
小绳在坑穴外围四丈左右,弯弯曲曲向桩穴伸展,必定是没布有暗器的平安路线。这是
说,在八丈径圆之内,任何人踏入其中,必定有死无生。
他完全明白了,这三个怪老人,必定在此设伏,要将云龙双奇置于死地。
他不是江湖人,云龙双奇的死活与他无关,但目下的形势对他不利,却是比青天白日更
明白的事,五个掘穴人已经尸横坑旁,对方怎会放过他?杀人灭口势在必行,他的命运注定
了。
他当然不甘心,脸色苍白地说:“你……你们……”
“过去!”长脸师弟怒叱。
“你……你们为何……”
长脸师弟拔剑出鞘,剑尖点在他的鼻尖前,此道:“过去!不然立即宰掉你。”
好汉不吃眼前亏,剑点在鼻尖上,反抗只有自讨苦吃。他赶忙说:“好,好,我……我
过去,我……”
他扛起木桩,剑便离开了他的鼻尖,长脸师弟收了剑,取出了一把飞刀藏在掌心,盯着
他不住狂笑。
他吸入一口长气,扛稳木桩,说:“小可将木桩放好,你们便要杀我灭口了。”
“你如果拒绝放桩,便会立即被杀。”
“这是说,不管放与不放。小可同样是死?”
“放,可以多活片刻。”
“这片刻要来何用?”
“那是你的问题。”
“哦……哦……”
“少废话,你……”
他突然双手一推,木桩以万钓力桩脱肩而飞,砸向相距不足三尺的长脸师弟,百余斤重
的木桩,在他手中轻如无物,速度之快,无与伦比。
长脸师弟做梦也没想到他敢反抗,更不知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木桩砸得快速如电,
想躲也力不从心,“噗”一声胸口被撞中,苍木杖幸而及时架出,消去了不少撞力,但这一
撞仍然够份量,狂叫一声,被木桩击倒在地。,身侧的三角脸师兄吃了一惊,左手一扬,三
枚绿色的针影化为三线淡淡绿芒,一闪即至。
他已先一步飞跃丈外,脚沾地立即向下仆倒,恰好避过飞针的袭击。不等对方追来,他
向侧一窜,远出三丈外落荒而逃。他发觉老贼的飞针可怕,快速绝伦几乎无声无影,必定是
可破内家气功的毒针。同时,三个老贼既然有心计算大久鼎鼎侠名满天下的云龙双奇,岂会
是脓包?目下他赤手空拳,不逃走才是傻瓜。
圆脸的定老也吃了一惊,一怔之下,忘了追赶,等震惊消失急起追赶时,他已远出五六
丈外了。
“定老,干万别让他逃掉。”三角脸师兄怪叫,自己却急急去扶长脸师弟。
长脸师弟被木桩伤得不轻,胸骨几乎被撞折,只恨得目毗欲裂,怒叫道:“休让那小畜
生跑了,不然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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