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哥,注定我要欠你么?
  前世,你欠我一座城堡,我欠你一个答案;这世,你送我一座城堡,我还是欠你一个答案。这世,我留给了谦益;下世,我许给了潜光;那么,下下世我再还你所有亏欠,你会等我么?
  “哥——”我嘶哑着低唤,用尽了全身力气。
  “怎么了,丫头?”谦益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搂在怀中,只手在我后背渡真气,试图让我感觉舒服些。
  过了很久,我才缓过气来,“适才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再开口时,关于哥,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柔和一笑问道:“饭菜做好了么?我真是饿了。”
  谦益轻声道:“就快好了,都是你往常爱吃的。”
  “其实,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我让自己溺在谦益怀中,忽然想将从前不肯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一桌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摆置在眼前的时候,已是晌午。
  我让谦益将磬儿,灵儿,雀儿都唤了过来一同享用,只字不提哥。灵儿抱着煜儿,磬儿搂着惜诺,我靠在谦益怀中。
  没有人说话,各吃各的,所有人吃得都不多,面上始终微笑着,是不是将目光投向我。
  一顿午膳过后,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莹洁的雪花为初冬的午后增添了无限诗情画意。江山写意,写意江山,谁能真正写意呢?
  我眯了眼,对谦益道:“我想到外面看雪。”
  谦益应声,好。
  “就我们一家人,好么?”
  谦益又道,好,只要丫头喜欢。
  他即刻命人在清宁院的槐树下铺上了厚厚的银狐绒垫子,用天鹅绒制成的袍子将我包裹号抱至狐绒垫子上面,紧紧的搂着我。磬儿把瞪大了眼左看右看的煜儿与吮吸手指的惜诺放在我怀中,然后与其他人一样,也从我的视线内消失。把这场雪单独留给了我与谦益,留给我们一家人四口。
  雪,一直都不是很大,朵朵雪花旋转飘舞,坠落在身上。落于我脸上的雪花融化,汇入我滚落的眼中,打在煜儿与惜诺的小脸蛋上。两个小家伙认识我,使劲冲我笑,依依呀呀仿似在唤我,“妈妈”。我心中动容,面上的笑容越发慈爱。
  “谦益,我会好起来的,对不对?”我望着远处的天、飘飞的雪,似天外鱼贯而入的祝福,祝福我能拥有幸福的人生。我呐呐说道:“我舍不得你和孩子,我怎么忍心让你们思念我?”
  我会好起来的,哥。看着空中浮现的哥的笑脸,我的泪止不住,面上却拼命笑,对他道,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吧?哥,这次,你去了哪里?天堂?或者会不会再去另一个时空,重现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你会忘了我么?我祈祷你会忘了我。
  也许只有遗忘,你才会拥有更加美好的结局吧?
  而我,又将会书写怎样的篇章,走向怎样的结局?
  “如果我食言了,你和孩子就将我彻底忘记,永远不要再记起我,好不好?”我喘息着对谦益道。
  谦益眸中有泪,未及说话,我的耳边响起了潜光的嗓音,一句“雨儿”恍似从地老天荒的幽远之处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了紧跟在管家身后出现在院门口的潜光与师傅,努力冲他们笑。
  他们的脸似乎被冻僵了,一身漆黑披风上也缀满了素白的雪花。潜光挺拔的身姿依然倜傥伟岸,只是再洒脱的气韵也藏不住浓重的焦躁与忧虑之色。他瞪大了眼,盯着虚败如残花枯叶的我。白鞋白眉白须的师傅则径直冲了过来,扣住我的手腕,眉须根根竖起。
  “先生,她会好起来的,是吗?”谦益见师父已不复往昔从容不迫的温雅,稍显激动。急切出口的明明是句问语,却完全是一种拒绝听到否定答案的语气。师父久久不说一句话,最后摇头叹息,松开了扣在我腕脉上的手,不敢置信的呢喃,“经脉竟损伤至此?”
  “先生,您是天医……”
  师父满口责怪道:“老夫却也只是天医,而非神仙!”
  潜光一听,神情大变,快步走近我,细小洁白的雪花在他身侧如素蝶翩飞。他疼惜万分的看了我,一眼横扫,恨恨看着谦益,喝道:“竹谦益!”
  我保持着笑容看向潜光,“今日的雪很美……”话尚未说完,胸中一股气血上涌,猛咳起来,不过片刻,喉头一滚,口中已有点点腥甜味儿。
  半响过后,我方徐徐调顺了气息,吸了吸鼻子,对潜光和师傅,道:“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倘若我食言了,你们也把我忘掉吧,好不……好……”
  来回看了谦益与潜光,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说道:“求……你们,无论今后如何,都让彼此……活着……”
  “求你们——”
  良久,对视的两人各自点头,顿觉疲惫不已的我抿了嘴,弯了嘴角,“我累了,好累。”
  天空再度浮现哥的笑脸,我又剧烈的咳起来,喉咙里一股浓郁腥甜的东西往外涌。谦益难言哀戚,俯下脸,轻轻吻住我的唇,冰凉的泪滴到我脸上。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对他笑,他抬起头,我看到了他嘴里殷红的血,我知道,那是我口中的血。我低下眼,慈爱的看了煜儿与惜诺,笑着,缓缓闭上眼……
  (全文完)

  PS:本文还有部分伏笔会在后记与番外中陆续揭开。

  后记1

  洛朝元德三年,三月初三。
  初春时节。
  朗朗晴空白云下,江东郡灵通州幽灵山的万仞水崖擎天而立,千鸟飞尽,绝顶之上残雪伶仃,遥洁如穿庭树花。崖下幽灵潭凌波耀彩,清辉寒水掩映下几枝雅梅舒萼吐蕊,霏色宜人。春兰簇簇,裹叶含笑,尽展其芳,散袅袅幽香 ,于林间绿地萦绕不绝。
  幽灵谷内, 天医宫中,雕廊画栋,庭院有致,亭台水榭別其生趣,螅蟠砺洌安尾睢H肽康氖抢税悴ㄌ涡谟康穆桃猓喝毡ヂ纳那奈馐兰涞囊磺猩笊R嗳缍嗄昵耙谎煲焦鹑缫磺焯祠ィ逍碌诺拇嬗谔斓刂洌性匚奘樽畛跻嘧睢≌媸档男腋!?br />   没有人能想到,几年后的今日,除却气势磅礴有如天籁灵曲般存在的天医宫,巍峨雄壮的幽灵山中会崛起一座神秘的自在山庄。 正如没有人能想到,几年前,中土洛朝乾坤重定时,英武的新皇会颁下诏令,削藩为郡,从此,江东王、麓山王、车河王、墨阳王,这些曾经显赫一时的洛朝四大分封藩王与历时近三年的“帝都之乱”一同成为了大洛的历史。
  洛朝没了藩王,不如多少年后,世人会遗忘这里曾是江东王的封地,会遗忘,江东王的爱女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甚至,见到慕容氏衣冠冢的墓碑会争相询问,她是怎样的女子,竟有幸留坟立碑于此。到那时,人们不会知道曾有一名封号朝恩的郡主从这里登车,一路北行进入帝都参选太子妃,开启她人生的新篇章。
  想来史官的笔下,很难觅得她的芳踪。兴许在提及“帝都之乱”当中 的景王时或会带过一语,言之景王妃慕容氏。
  几乎葬送 大洛基业的〃帝都之乱〃,始于两王夺嫡,亦终于两王夺嫡。 政治如风云, 变幻之态,总令人无从捉摸。
  至今仍有许多人不明白,何以当年的〃帝都之乱〃会发生那样出人意表的戏剧性转折?众所周知, 景王竹谦益指点江山只余一步之遥。谁曾想到,他会在至关重要的一役“平野大捷”后,短短几日内离奇暴毙。
  达官显贵,文人骚客,贩夫走卒,村野匹夫……无人不在探究个中原甴 。有人说,景王早已身患恶疾,又有人说,景王遭高明刺客所害;还有人说,景王不如何故,自杀殒命。如此种种,众说纷纭。
  然,谁又能还原真正的历史?
  景王殁,百姓窃以为蔓延了两年的战火将息,楚王不日就会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岂料黄墙红瓦之内的兄弟相残尤未完结,一人谢幕,必有另一个人登台。短暫的安宁后,越王突然拥兵发难。新一轮两王之争爆发,战火再度荼毒人间达十月之久。
  战,百姓仍苦。
  十月间,一直被羁押在牢的前太子及南宫皇后、左相之流意外殁于一场异常激烈的“长河之战”。史官笔下,“帝都之乱”的始作俑者终于罪有应得。 此后不夂,大洛开国皇后,今圣太皇太后于舟车劳顿身心疲惫之下染上重病久治不愈,于新皇登基前撒手人寰,享年七十四岁。
  数月后,新皇登基,追改开国先帝谥曰武,庙号武帝,太皇太后谥曰孝 仁,先皇谥曰文,庙号文宗,追封秦贵人为太后,谥曰德惠。新皇以仁爱治国,大赦天下,特免九族连坐之严罪酷刑,历时近三年的“帝都之乱”以最少的血腥代价告终,一切恩怨情仇皆了了。
  一把紫玉九龙椅,诸王觊觎,而致大洛百姓饱受战火侵袭之苦。三年间 ,敛藏的太子、心深如渊的景王、野心勃勃的墨阳王、森冷沉静的越王 ……一个个折戟在奔向它的路途中。最终坐在上面的却是那个从不觊觎它的人——闻名于洛朝、睿智神骏的七皇子,楚王殿下。
  一切尘埃落定,命运似乎与所有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觊觎江山者,坐拥江山者,终归都输了。唯一的赢家只是命运。想得到的,没有得到,不想得到的,却得到了。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戏弄了苍生,没奈何,莫可奈何矣……
  一场“帝都之乱”国殇人殇,回首之处,王侯将相争相断送英魂,视野之内,一片悲沧满残红。终极,谁赢谁输,水仍自流,山仍自青。而人呢?逝去的屡屡英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躺在散发着清新木香的舒适躺椅上,沐浴着初春的暖阳,厚重的狐绒皮袄下每一寸肌肤都畅快了起来。长生仙钗上的紫金步摇微微晃动,奏响美妙清脆的天然之乐。裙裳上坠下的长长的流苏附和着碎音,轻摇曼舞。
  流苏细小的响动引得天蓟猛然抬头,黑亮的眸子寂静的转了一转,旋即意兴阑珊的继续它的酣睡。
  幽灵谷底日渐绽放的姹紫嫣红让我愉悦,我收回鸟瞰的眼眸,阖上手中医书,缓缓闭上眼,仔细的想那些逝去的人,认真的在脑海中勾勒描摹他们的音容笑貌。每每想起他们,我会在心中愈加珍惜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日子。
  过往,无数人渡真气护我心脉,师父更穷尽毕生心力,将我从阎罗手中拽回,纵使我身躯残破,亦需以感恩的心来品味这几年偷来的光阴。
  我知道有太多的人为我的生存努力过,所以我诊视活着的每分每秒。我履行誓言,努力让自己活着,活得幸福。回想活着的日子,我曾是白湛莹,是江暮雨,是慕容植语,是青妮雅……我曾经低贱飘零,曾经寄人篱下,曾经怡然自得,曾经贵不可言,然而过往的每一个我都没有如今这个双腿瘫痪的自在山庄庄主夫人活的快乐、从容、淡泊、恬静。
  自在山庄以商立庄,初时,只在大洛首富沈家商铺中寄卖雕刻珍品。如今,但凡利国利民有商机之物,皆在其经营范畴之内,所有营生尤以雕刻与医药为其支柱。
  自在山庄坐落于幽灵山庄无邪峰之顶,奇巧独特的建筑布局将人的想象力发挥至极致,曲水飞游龙,高阁接天穹。极致的山庄,亦如它极致的主人一般无二。当世之人皆称他为自在山庄主人。
  这么些年了,他始终从容淡定,由内而外的精致优雅总是令人无法不嫉妒。他看我时,眼眸亦始终含笑,晃似从洪荒伊始至地老天荒,从未改变。他温和淡泊的浅笑中倘若再注入几分浑然天成的慵懒与邪肆,就有祸害红尘,颠倒众生的魔力。
  人,是可以相信时间有奇迹的。
  老天总是厚待我,不仅留下了我的生命,更赐给我舒筋活骨的神奇圣水,令我在全身瘫痪三年零四个月之后重新坐了起来。幽灵山无邪峰大抵是我的福地,很多年前,我在无邪峰的无命洞穴之中用圣水创造过一个为毒人换血的奇迹。而今,生命的奇迹在我身上重现,因为神秘神奇的圣水,更因为谦益固执不肯放弃任何救治机会的坚持。
  “丫头可不曾专心过。”谦益停下手中狼毫笔,睇着我宠爱摇头好笑。青衫简冠,映衬着他独一无二的傲雅风采。
  我转眸看他,俏皮一笑,“你为我画像,该专心的人本是你才对。”
  他浅浅一弯嘴角,别样优雅,笑出了声,“丫头在想什么?”
  我敛笑,“想了很多已经故去的人,正想到莫来。”他是一世枭雄,更是情痴。所以终究逃过情之一字。
  “潜光说,莫来为太皇太后殉情时,眉目含笑,想来去的时候前尘往事早已释然。”我随口又道。
  谦益轻声感叹,“莫来苦恋一生,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武帝与孝仁皇后的恩怨纠葛中,他始终是最无辜的人……丫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