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我力求让自己的言语诚恳些,我心里明白,我知道他夺嫡的事,他不会轻易放了我。对于一贯谨小慎微的谦益而言,要他心甘情愿放我离开,无异需要与虎谋皮。
  呵,与虎谋皮?什么时候,与曾经那么亲密的人说话,竟也用上了这四个字。
  我回眸轻笑,“我离开后,世上就不再有慕容植语。你的任何事我不会与任何人泄漏半句……”
  “这是丫头的保证?”谦益没让我说完。
  我点头,“是。”
  “这么说丫头真要离开?”谦益问我,没有一刻松懈,非要从我眼中找寻某种他想要的东西。他要找什么呢?睿智如他,该知道我说的不是气恼他的话。我也没心思玩那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爱情把戏。
  离开的快定从我醒来那日就有了,我或许依旧不太勇敢,不能任由自己留在伤心人的身边,煎熬身心。如果不离开,如果每日依然对着一个伤害了自己的人,我不会获得真正的平静。
  谦益只是冷冷看我,恍如要把我看穿,“丫头离开想去何处?”
  我戚静一笑,“不知道,但是天下之大,总会有我能去的地方。”其实……我会去墨阳。我若已“死”,江东王府和天医宫就回不去了。除了我哥,我不知道还有何处能让我容身。
  谦益如云似雾的浅笑,冷静道:“我猜……你会去找墨阳世子。”
  我大惊,他怎么猜到?
  谦益见我神色心知他已猜对,脸色忽而变得奇怪,似讥似讽,连声音也不自觉得拨高了几度,“你果然要去找祁千度。”
  我不假思索的矢口否认,“我……不会去找墨阳世子……”
  沉默,又是沉默。
  “丫头,我不会让你离开。”谦益握紧了茶杯起身,缓声道:“你若愿意,待你芳辰过后,我送你去别庄住一段时日,等身子养好再回来……你今夜……早些休息吧。”谦益说完,不等我回话,大步出了房。
  从这晚起,我被谦益划为重点“看护”对象。身边的嬷嬷、丫鬟、家将,数量倍增。个个擦亮了眼睛,不容我在他们视线中消失哪怕一秒。无论我在做什么,总会有眼睛跟着我,随时随地的盯着我,似阴魂不散。

  谦益仍然每日陪我用膳,没再提过纳下思樱的事,我问过他,他静默不答。他一厢情愿的意图粉饰一切。也拒绝再谈起让我离开的话题。每当我提出离开的两字,他的眼里就会闪现一丝怒意,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怒”。
  我只觉莫名其妙,一直不懂那“怒”的由来和深意,直到九月初那日。我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黄昏,残阳如血。
  用了晚膳,谦益离开清宁院。不久,祝管家领着织绣坊的东家胡玉求见。胡玉将我之前订做的东西送来,恭敬道:“民妇全照着王妃的要求缝制,请王妃查验。”
  我道:“不必了。”挥手让磬儿把东西接过来,没有看,命祝管家直接带胡玉下去领赏。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从磬儿手上拿过东西,随手塞进了三相雕花衣柜中。磬儿见我如此也不多问。
  不多时,我入内室翻看医书,却听房门忽然打开,我以为是谦益折回并没抬头。
  来人似乎在外室坐下,然后没了声响,的抬头看去,只见磬儿已倒睡在椅子上。来人竟不是谦益,而是“美人”荣沐。
  他一袭男子的月白长衫,青丝散垂只用青色布巾随意系于脑后,随性而高雅。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惊讶甚盛,走出内室,“美人”闪着长长的睫毛和水灵翦秋水般的眸子,饶有兴致的睇我,没有起身却道:“草民参见景王妃。”
  我疑惑的看着这不请自来,不请自坐的荣沐,一张阴柔完美的脸怎么看都该是优雅女子,让人忍不住失陷于他的美貌中无法自拔。若非早知他是男子,我想我此刻一定在感叹造物者偏心。
  “你对磬儿做了什么?”我走向磬儿。
  “她?”荣沐很男人的朗笑道:“我只不过点了她的睡穴,就跟外面那群家将一样。王妃可能不知,草民武功虽不高,点穴手法却是纯熟。”
  “我相信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些的,你来做什么?”我伸头看向门外,灰暗的天幕下,果然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家将。
  “王妃乐救过草民一命,草民前来报恩……”荣沐闲闲的拿起茶杯一点儿也不客气的自己给自己斟茶,神情专法的,就像他来这里就为了一杯茶而已。
  我打断荣沐,“别跟我说场面话,”你那样子丁儿诚意没有,完全一副纫绔子弟赏花耍鸟的模样,“有话你直说吧。”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意思,不过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我之前认为的那般简单,甚至他与谦益的关系也一定非比寻常。
  否则,他怎么能到这里?
  “王妃的话真让人伤心,草民可是专门等到王爷出门才特意来探望王妃的。”荣沐居然撒娇似的“西子捧心”,更要命的是,他那样子还非常好看。
  我全身颤了颤,起了层鸡皮疙瘩。一个男人,偏偏比女人还美还娇,算什么?上帝的疼宠还是恶整?“你有何话赶紧说。”我没空看你扮女人。
  “其实无话,草民不过是好奇,是以冒死前来探望王妃。”荣沐吊儿郎当的说一句喝一口茶。
  “你好奇什么?”我坐下来反问。
  荣沐大笑,冲我抛了个眉眼,“自然是王妃您呀。”
  “我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你好奇?”我冷冷的看荣沐。
  荣沐略带神秘的一笑,“依草民看,王妃本身并无奇特之处。不过,自草民认识王爷十二年来,王妃可是第一个能够令王爷恼怒的女人……”
  荣沐摇头晃脑的说,我刻意过滤了后一句,只在意“十二年”几字,“你才多大,怎会认识王爷十二年?”难道五六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荣沐摇头,“草民的话,王妃故意不听后一句?……那么……王妃以为草民多在?”
  我冷淡嘀咕,“二十。”其实我估计也就十八。
  荣沐娇笑,笑得花月失色,“王妃可真会夸赞草民……草民可比王爷还大月余。”比谦益还大,那不是也二十八了?这,用孙悟空的话说,他就是个妖精。
  荣沐眨眼而笑,却转了话锋,“草民希望王妃别再提离开之事。”
  我一震,他怎么会知道?……看来这个假沐荣果然与谦益交情匪浅。
  我雅笑,不回话。
  “王妃有没有见过王爷盛怒?”荣沐正色问我。
  我扬头,蹙眉看他。他接道:“草民见过,并且见过之后,永远不愿再见……王爷不会让王妃离开。王妃若坚持,最后受伤的恐会是您自己。草民所谓报恩并非虚言,此来相告便作报恩。”
  荣沐弯起嘴角,“王妃以为,王爷留下您只是为了他的霸业?”
  这个荣沐怎么似乎什么都知道……
  “不是吗?”我脱口而出,不然还能为什么?
  荣沐轻笑,“王爷若只为霸业,其实可以杀了您,王爷从来相信,死人的保证才有效……”

  我悚然一惊,是啊,谦益原本就曾对我见死不救。我若执意离开,他为保夺嫡的秘密不外泄,难道不会对我起杀心?
  荣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宛尔一笑,“王妃不必担心,草民只说王爷可以选择啥您,可没说王爷舍得杀您。”
  我回神,他会不舍得吗?我冷哼一声。
  荣沐见我不以为然,微蹙眉,“看来王妃对网页已心存误会。”
  误会吗?我眼含冷然的笑,没有应答。
  荣沐接道:“恕草民愚鲁,王妃何以自失了小世子后便对王爷冷淡相待,更甚提出离开?难道王爷待王妃不好?”
  “不,很好。”我铿声答道,就因为很好,才更让我感到他的虚伪做作,明明对我冷酷无情,却表现得那么淡泊,连伤害都要用温柔将其包装。
  “那么王妃是为了王爷未及救您而使您失了小世子一事对王爷失望?”荣沐当真没有不知道的么? 我看着他,笑而不答。
  “草民斗胆,还请王妃挺草民一言,那日之事王爷确有重责,却也情有可原。当时是,素琴抛甩出王妃之后,紧向宁姑娘与您各打出几枚‘噬心钉’。毒门的‘噬心钉’若打中不通武功之人能致人瘫残,这迫使王爷不及放下宁姑娘。恰时,宋白已然跃起救您,王爷为给他争抢时机,生生受下打向您的那三枚‘噬心钉’。却不想,宋白手臂有伤,接您力度不够,才会得了那般结果。那结果是网页未曾料到,他也懊恼自己,愤怒宋白,他……”
  我冷笑,“难怪皇上会相信你的真木荣,你这张嘴,空口说白话,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不过你似乎忘记了,当时我在场,你却不在,你如何知道得比我还细致?”简直是用慢镜头分解了每一个瞬间。
  荣沐也笑,在袖袋内摸了摸,掏出三根闪着寒光的钉子状细长的东西,“这便是那日从王爷体内逼出的三枚‘噬心钉’……”
  看着那寒光闪闪的东西,我的思绪前后左右转了一圈,最后依然选择拒绝相信,“你的工夫做得很到家,连物证都准备好了。可是这三枚什么钉难道不是你造假弄来的?就算真是从王爷体内逼出,谁又知道他是何时受的,为谁受的这三钉?”
  荣沐颇有些无奈道:“草民只是让王妃知道事实,至于信与不信,并不是草民能决定。”
  “既然如此,‘事实’你已说完,我也听了,信不信就是我的事,你可以走了。”我冷然逐客。
  “王妃不愿听草民把话说完?”
  你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替谦益开脱一番罢了。
  “有些话要说,未必说得完,不说也未见得不好。”我既已把心门关上,便是想求得平静,你又何必往我心湖里投石?
  曾经爱过,伤过,已经足够了。
  “王妃曾经不是很爱王爷吗?如今却连有关他的话也不肯听了?”
  “你也会说是‘曾经’了……”
  荣沐见我抗拒的坚决态度,蓦然一叹道:“爱情这件事还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再睿智沉李安碰上了这件事却一样会没了主意。世事无常,谁爱谁又有谁能自己掌控?这要不爱还好,偏偏是爱上了,越是难受,越是不敢坦诚,就越闹到如今田地,不知该如何收场才是?”
  我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收不了场的,既然无法收场为何不让它结束?发生了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失去了的东西也不能当作没失去。人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所以回忆才有价值。”
  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悸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被伤害的感觉。谦益,他可以不爱我,我说了会等他,可他为何要骗我?我曾经那么爱他,此时除了关上心门,给自己的心镀上一层氧化膜作保护,我又如何能不再受伤害?如何能真正平静?
  除却离开,我找不到更加明智的决定。
  每日面对谦益,面对他的温柔淡漠,对我,是一种煎熬。我不得不承认我曾经全身心爱的一个男人竟是对我那样残忍的一个人。因为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不能怪他,爱他是我心甘情愿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品尝的所有的苦也活该自己承受,不能怨天尤人。
  荣沐似静非静的看着我,有叹息,有扼腕,“王爷对女人的欲望向来不强,而他一旦有了欲望就绝不会放手。此事若换了别的女人,或杀或放王爷早已定夺……草民望王妃三思而行。”
  三思?我早已三思过了。
  除去离开,我别无出路。
  这是我的坚持。
  荣沐之后又说了许多话,听来颇为玄奥,仿佛哲学家在剖析一个逻辑学难题。我泰然的听着,淡淡的笑着,并不入心。
  我记得最后一个问题,是我问荣沐,你到底是谁?
  荣沐回身笑得妩媚道:“草民是谁并不重要。王妃还记得您看过的三幅地图吗?它们出自草民之手。此外,王妃还知道草民不是木荣,这就够了。”
  送走荣沐,不足半个时辰,谦益匆匆而来,火急火燎。但一见到我,却又没说什么,只交代让我安歇便离开了。
  那一夜我久不成眠,我想了很多,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晰。我知道,我想要离开,非常非常想呀离开。如果谦益当真永不肯放我,难道我就从此不离开了吗?可如果我要离开,又该想怎样的办法逃出谦益的掌控?我得找人帮我,但谁能帮我?
  我只能自己帮自己。
  那一夜,我想到很晚,逃跑,装疯……渐渐累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却在这时涌现……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转机?又来了问题——我要如何在那些嬷嬷,丫鬟,家将们众多双眼睛近距离的瞩目下死去?抹脖子?即使抹得成,那也真死了。吞毒药?上哪儿弄毒药?死,这个课题终究太难。
  那么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