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为何?
她爱谦益,我知道她爱谦益,如今谦益这般疼惜的看她,她为何反悲戚了呢?
我不懂。
谦益又坐了下来,又开始自顾品茶,闲聊似的,打趣似的,自言自语轻轻缓缓道:“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
这句话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树影渐渐收缩变短,阳更高,光更热。
又过了一会儿,我仍被侍卫们的刀剑阻挡在门外,无论我哪般叫喊,谦益仍是一眼也不曾看过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他的眼里只有宜凌,只有那两个威胁他的人。
一队侍卫押了一个身着洛奇军将服侍的男人自门口而入。这人满脸络腮胡子,毫无神采,手脚都戴上了粗粗的玄铁锁链,走路时,金属撞击石板,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响声。他方被押进院子,就听里面的一男一女激动叫唤,“敦颐将军!”
谦益儒笑连连,复又起身,对那一男一女笑道:“将才,你们若肯离去,他或许还有活路一条,如今,却是断无生机了。而你们,即便此刻想要自杀,也是死不成了。”
谦益缓步走向敦颐将军,慵慵懒懒道:“我所过,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你若要怪,便只能怪你的属下威胁了我。”他又转向角落里的一男一女,笑道:“啧啧,你们很不会威胁人。你们以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便能威胁我吗?”
“……让我来教教你们,该如何威胁人。”谦益突然敛笑,冷声道:“第一条,心一定要比石硬,比狼狠!”他话未说完,骤然拔出身侧一名侍卫的佩剑,反手如飞鹤展翅,优美伸展肢体,一剑直送入敦颐将军腹部非要害处又立刻抽出。血在剑抽出时,汩汩涌出。敦颐将军痛的止不住哀嚎。那惨样令人见之心惊肉跳。
这一剑,狠!准!快!
整个动作,谦益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众人都惊呆了,连带那一男一女也惊震了半晌才痛呼出,“敦颐将军!”
谦益收剑转身,冷笑接道:“第二条,在威胁你的人之前毁了肉盾!”
言罢,谦益单脚点地,飞身向前,剑尖直指宜凌。宜凌已绝望的紧闭上了双眼,没有呼喊,没有哭泣,我猛然明白了谦益的意图,大叫起来,“不要!别杀她!”
我一叫,那一男一女也明白了谦益的意图,大惊失色下,抓起宜凌躲闪开第一剑。谦益欺身与之缠斗。那两人哪里是谦益的对手,不足百招,两人已明显落了下风。谦益剑剑狠绝无情,那两人见之,心知他当真是绝没顾忌他们手上之人 的性命安危。宜凌显然已失了威胁的作用,两人失措下将她推出挡剑,谦益的长剑未能收,一剑刺中了宜凌。
我惊呼一声,且看宜凌缓缓倒下,还好,只刺中了左肩。宜凌瘫坐在地上,表情呆滞,像极了木偶娃娃。
又过了不足百招,毫无悬念。那一男一女依然败倒在谦益脚下,谦益却并不杀他们,只命人将之关入大牢。又命人将昏倒在血泊中的敦颐将军抬下去,冷冷道:“让军医看看,没死就送他一程。”
最后他又令人抱起宜凌急去医治,再走出院门口,看我时,稍稍温柔了面色,转而对我周身侍卫们冷道:“此处血腥,不适公主殿下久待,还不送殿下回去?”
适才情急,我神经一直高度紧张。此时一松,我忽觉全身疲乏竟有虚脱之感。我本也有伤。身子就虚,这下更是眩晕,刚走一步,就往前栽了去。谦益原已走过了几步,却又似背后长了眼睛,急速转身一把将我抱住,再打横抱起向我的院落而去。
一路上,他一直没低头看我,我知道,他不敢面对我。他又让我看到了他不愿我看到的冷酷无情的那一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之后一日,谦益没来过我的院落,似故意躲避。
次日,我让人炖了补品去看宜凌,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去,不知道是关心她还是怜悯同情她?
宜凌还是那般应对得体,只是一双望向窗外的眼,平添了几许落寞。
鬼使神差的,看了她那双眼,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王爷来过了吗?”
宜凌苦笑摇头,“王爷怎么会来?”
“嗯,王爷近来是太忙了,难免一时顾不过来……”我不知道,我作何要替谦益解释,我又能解释什么?
宜凌只是摇头,只是笑。那美得咄咄逼人的容颜失了往日神采。那份侵略似的美,让人不敢正视的其实已荡然无存。
“别怪王爷,昨日他那样做,也是想救你……”我想多嘴,喜说出口就像掴自己一掌,我在干什么?同情宜凌吗?
宜凌倏的瞪大眼看我,复又呆呆呢喃,“他不是要救我,他确实动动了杀机。他便是那样的人,宁愿亲手杀了我,也不愿别人拿我威胁他。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胁,这句话不假。”
我安慰道:“怎么会?你别多心,他那是使得计策,便是要救你,本宫亲眼看见王爷眼里的疼惜和不忍你受难之意……”
宜凌低低笑起来,却比哭还让人难受,她痴痴道:“每当他有了那样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已动了杀心。他心中确实万般不忍,确实千般怜惜,那只因他已决定亲下杀手。我早该想到,有一日,他对我也会露出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怜惜不忍。”
泪,自宜凌眼中流淌出来,滑过她光滑如缎的脸,她眨了眨,意欲将满眶的晶莹逼退回去。却任凭她如何煽动蝶翅般的长睫也无能为力,最后只好别开头去。
“我一直知道,他不是没有情,他只是为保护自己而变得更无情。可我……可我以为只要留在他身边,我能感动他,感动不可能改变的他……但我似乎错了……错了……昨日若非公主大喝那句‘别杀她’,我如今只怕早死在他的剑下了。”
我受宜凌的悲戚感染,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的起身走了。
以她的骄傲,我再留下去便是对她的自尊的凌辱。
第二卷 水龙吟 第33章 始恨谦益
走出宜凌的院子,我抬头望天。
天空,瓦蓝瓦蓝,不带一丝瑕疵,也没有一丝生气。
说不出心里是何感受,清淡淡,死沉沉,如烟似雾,是忧是愁,仿若就是眼前,待走近,却又什么也看不分明。
对宜凌,我究竟是同情抑或是自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忆昨伤怀?
这一日,甚觉无趣。思量着宜凌的话,穷追记忆,心中又是一惊。
宜凌说,当谦益用那样怜惜的眼神看一个人时,就是他懂了杀心之时。前日,他决心亲手杀了她,是以将所有的怜惜与不忍之情在杀她之前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他还是有情,只是更无情。那么,当初,他那样看宁毓儿时,也是动了杀心吗?
我原以为,那是他深爱宁毓儿的眼神,却原来竟是杀人的前兆?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我心中一片寒冷,紧密密,冷风过耳,犹似下了雪。鹅毛般的大雪在心里旋转着飘落,放眼望去,茫茫银白千丈万里,何处见斑斓五彩色?
谦益,舍己之外,你心底还有何人?我曾爱你,你见死不救;宜凌爱你,你亲下杀手;你喜欢宁毓儿,似乎也曾想过杀她?你的世界只有白雪皑皑的冷色么?
天、地、君、亲、师、又有哪一个被你放在眼底心里?
“……感动不可能改变的他……”
他,当真是不可能改变的人呢,感动他,谈何容易?
既不容易,便不去想了……
过了几日,谦益已如常来我这里,我与他,谁也不提宜凌之事。
攻城战开始了。
索里率领八万青军由西往东攻城,离耶率领七万叛军由东往西攻城,两军会师地将是淼水都城尔水。这一东西夹击之战一旦攻成,“伪皇”的统治就将彻底终结。
这一任青帝的时代将带来。
可这时的我却没有任何喜悦,除了望月寄托相思便是看着片片飘落的飞花惆怅叹惋。岁月挽不住,愁绪点点生。八月,又到八月了。我最不喜欢的季节又要来了。
谦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谦益,他大概是受这样的季节的,黄金色的季节,他能将淼水山河拱手奉上,做我的寿辰贺礼。也因着有战事相告,他见我时的话题也不再有所避忌。
只是,他每每眉飞色舞的转述前方战况,我每每觉得了无兴致的失神远望,他见了,再不说一句话就走。我想,他感觉到了我可以的淡漠疏离。
为何要可以疏离他? 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大抵是潜意识行为。兴许因捷报频传,他喜笑颜开的神色,令我莫名慌乱了。
除了愈加冷待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想让他明白,淼水国的江山肥沃所欲,即便他帮我夺回,我心中所等的人,也已不再是他了。
我希望他明白,也希望他肯放手,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他对我千般好,万般宠,我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必须更冷待于他。我回报不了他,也回应不了他,让他死心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奈何,今生,他是不可能被改变了。
他对一件事,一个人的执着远超过我的想象。我不知道他到底生了怎样的一刻不悔心?他认准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我冷待他,他忍,他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久了,他虽偶尔明着愤怒一两次,可到最后,又统统忍了下去。只是看我的眼神,仍旧坚定,仍旧执着。
终于有一日,他喝了少许酒,没醉,却实在再容不得我冷漠的表情和言语,拍案怒道:“你究竟还想怎样?!我将淼水国的天拱手奉上,却只换来你如此的冷漠?”
我强作镇定,告诉他,“我只是个没野心的小女人,在我心里的一个真心待我的良人远胜于坐拥天下山河。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又何必多次一问?”
你那曲《竹语》,其实已道尽我想要的一切。
你心里其实明白,比谁都明白。
“我不知道!”谦益冷漠睇我,“我只知道,只有天下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你。你所谓田园野趣,陋屋草舍,男耕女织全是屁话!逍遥自在值几两银子?这世上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才配得你。”
“配得我又能怎样?”我闭了闭眼,缓缓道:“当你穷尽一切手段,铲除异己登上那权力的顶峰之后,当你再回首方觉你除了那张硬邦邦、冷冰冰的龙椅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空谈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即便你做所的一阕拿尽了天下最好的东西来配我,难道你没有发现?在那之前你已经失去我了吗?”
我的话,让谦益陡然静默下来。许久后,他嗫喃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道:“……不会……不能……不许……”
久久,谦益再抬头,已变得波澜不惊,风雨不侵,一双眸子竟比渊还深,一望无底,那神情似做出某项重大决定。他静静道:“丫头,你我,一阕重头开始可好?”
“所以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还能如何重头开始?”我已经不爱你了,谦益,我爱的是潜光,你我还怎么开始?
谦益仍不放弃,“倘若所以的事都没发生……”
“怎可能没发生?我对我见死不救能当没发生吗?我的孩子没了,能当没发生吗?”谦益,我与你之间的鸿沟是你 自己生生挖出来的。
“我们还会有孩子……”
“不会!”我斩钉截铁道:“我承认,我曾经很想为你生孩子。如果那个孩子还在,兴许我们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但一切没有如果,更况,我早已不爱你了。”你的无情实在令我心寒。
谦益直愣愣看我,眼神复杂难辨,似蕴含了千丈浪万尺波,偏又被更强大的利郎压了下去。良久,谦益叹了口气,仿佛醉了,如梦似幻道:“也许会有‘如果’,也许所有的事都可以没有发生……”
那只手梦了……。我不再说什么,摇了摇头。
第二夜,天下起了雨。
雨线斜织,霏霏绵长。
我让磬儿取了琴来,对坐雨帘,拨弦弹奏。心本散漫,无曲无调,渐至后来,又隐隐得了一曲,细细一辨,却是无意间奏出首竖琴曲《Clbele39;Theme》(注1)
一曲方歇,谦益已立于琴前,茕茕孑立。请冷冷的驿站孤灯凉辉下,有夜风幽拂而来,吹拂他墨青竹叶米白外衫。那衣衫,白,白的纯净,青,青的冷静。恍似他的人,他的心,亦净亦静。又不似他的人,他的心,愈净更獍(注2),愈静更竞。
显见谦益没有撑伞。他披散着发,拽地的雨丝与齐腰的青丝缱绻。他面温如玉,蓦然雅尔一笑带了股邪气,一股慵懒迷醉之气,直能摄魂夺魄。他眸亮胜星,暗淡日月天光,却也太亮了,不正常,亮的邪异,亮的妖艳。
我倏的呆愣,旋即心头萦绕起一句话:人间无此殊丽,非鬼即狐。
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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