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否则  我实在想不出谦益回不来的理由。
  但磐儿既然如是说,也必定有她的原因。
  磐儿娓娓道来;“这段日子来,奴婢时常看到王爷三更半夜坐在门口喝酒,似醉未醉,傻傻笑,比哭还闹人心。有几次王爷手中还拿了夺‘朝开暮落花’喃喃自语说,‘你怎能朝方开,暮便谢,你的情意只是这一日的妍态?。。。。。。也好,也好。。。。。。就让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复换你一日妍态,也好。’”
  磐儿的话让我眼前蓦地展开一幅画卷。
  月儿高,风儿吹。
  午夜,一个青衫男子,倜傥风姿。一手轻握酒壶,袅袅酒香四溢,一手捏持木槿花一朵轻嗅。他缓缓抬头,高昂起来,任浸凉夜风吹拂耳鬓发丝,青丝随风动,凉薄的嘴唇,边角邪邪一提,带了笑,眉眼里不可一世却又无可奈何道:“也好”。
  也好,两个字,道尽了那份无奈。我的心可能从没如今日这般贴近过谦益。也好,亦注解了我的全部。我的无奈,亦只求“也好”了。若注定不该我得到潜光给予的幸福,那就让我与谦益这么生死撕咬下去吧。我的冷漠,你的狠毒,我的讥讽,你的阴谋。。。。。。你赢不了我,我也赢不了你。你妨碍我的幸福,我也不让你幸福。纠缠,直到我心竭力尽,死去。
  若没得选择,这样也好。
  也好,也好。
  磐儿不知我心中辗转千百度,继续道:“。。。。。。王爷一遍遍将‘朝开暮落花’的花瓣撕下,起先一瓣道一句,‘你爱过我么?’然后他自己就交换说‘爱’和‘不爱’。再后来撕一瓣又道一句,‘你还会爱我么?’还是交换说爱和不爱。可是每朵花的花瓣都没撕完,王爷又将花揉碎了,厉声说,他会知道答案,很快就会知道了。”
  谦益,他也会有如此幼稚的行为举止么?
  我以为他该是编织“天网”的仙,编了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一步步算计至今,鹤城遗漏过什么?
  我想他唯一算漏了的怕只有我对他的爱了吧?

  他定是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会爱他生死不渝,此生无悔吧,就像那些爱上他还爱着的女人们。宜凌爱他,颠覆自我,飞蛾扑火,聪明如她,岂会不知谦益对她只有赤裸裸的利用?素琴爱他,怕是爱得肤浅,终也因爱生恨,狠毒如她,最后又怎毒得过她倾慕的主公?
  我爱他,委屈求全,不顾一切,他想必笃定我此生会爱他终老。所以我被宋白劫持,孩子没了。。。。。。发生了那么多事,他选择缄默,选择粉饰太平,不曾试图挽回。我没想过,那时他若肯低下身段向我敞开心扉,我会不会重回他的身边。
  他对自己太自信,自信我会站在原处,望穿秋水,等待他某日临时起意前来垂青。他自信到自负,这种盲目的自信,或许直到他赶来淼水国救我于危难围困之际才有所松动吧。是以,他说,他不该来淼水,不该救我。如果他不来,如果我死了,他自信的长城就不会溃塌,他仍可活在我爱他的谎言中,自欺欺人。
  “公主?公主?”磐儿轻晃我。
  我昂首,“怎么了?”
  磐儿有些失望,“您都没听奴婢说话。”
  我托腮淡笑道:“将才想了些事,你继续说,我听着。”
  磐儿便又道:“。。。。。。这几日,王爷的话越来越怪。总说什么死啊,死。有次说,‘丫头,你说人死了真能得到救赎么?’‘我死了,可好?’‘我死了,你也不会为我流泪吧?若死能救赎我,我死一次又何妨?’‘我竟对你做了如此天诛地灭之事,你将不是你。。。。。。你不会原谅我,至死都不会原谅我吧?我若死了,你会原谅我么?’”
  磐儿一瞬不眨的看着我,眼里泛着担忧的光,“公主,您说王爷不会去寻死吧?”
  我问道:“你听清了?他真是这般说?”
  磐儿肯定的点头,“奴婢睡在陪房里听得清楚,王爷说的时候,声音也不小。”
  我抚了抚磐儿的手,安慰道:“傻丫头,他当时也就是个酒鬼,一个酒鬼说的话哪里能作数?他今日去阻截的那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伤不了他,性命定然无虞。况且他从来不是个轻贱自己性命的人。”
  我笃定谦益口中的一声声“死”只是他难受的发泄。他不是个任性的人,他说了要将伪皇与洛奇的首级拎来给我,他不会食言。
  磐儿,原本极度崇拜潜光,不知为何,现下,似乎已转换成了谦益。
  她那句“公主,您爱过王爷么?”显然是替谦益而问,或许她下一句还要问,“公主,您还会爱王爷么?”
  我说我爱过谦益,但不如想象中那般爱。磐儿眼底的落寞和黯淡也是为了谦益吧?
  不得不承认,谦益是个极具魅力和诱惑力的男人。
  磐儿未必是爱他,却不知何时已为他的种种所折服,死心塌地,仿若粉丝追捧明星的心态,将他放在高处崇敬、仰望。
  我问磐儿,“你说谦益有哪点儿不好么?”
  我痴痴道:“他不好之处多了去了。”
  “可王爷一直对您很好啊。”磐儿柔笑看我道:“王爷那么忙,他却肯日夜兼程赶了千里路来这儿救您。他身份那么尊贵,他也愿意为您洗手做汤。他从来不搭理别的女子,却总是对您一人笑。他还为了您一句话,一个人去救力都将军。他把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搜罗来送给您。。。。。。”
  “磐儿,你只看到了他好的一面,却没看到他另一面令人胆颤心寒的冷酷无情。”我捏眉摇头,他随口就是阴谋诡计,挥手就能结束一人性命,连眼都不眨一下,甚至嘴角还可以挂着云淡风轻的暖笑。
  我说“冷酷无情”,磐儿第一反应是月余前我被强迫那次。那次,磐儿赶来浴池伺候我,见我一身青紫吻痕下了大跳。她当下什么也没问,想必能猜到那是谦益的杰作。之后,这件事我没提过,磐儿也没说过什么。
  我提起,磐儿小心翼翼,小声道:“公主,您虽换了身份,可您与王爷还是夫妻啊。。。。。。”
  我知道,没法沟通,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个。”
  我的观念,磐儿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我亦无法接受。照我的定义,那是一场强迫。但依磐儿所想,那只是夫妻间的正常行为。以至于之后种种,我那般无法原谅谦益,但磐儿虽知却从未对谦益心生怨怼。
  不是她不怜惜我,只是我与她的意识形态相差太远,兼容不了。谦益像一朵最美的毒花,以磐儿与他的距离观之,只瞧见了他独步天下的美。
  然,以我的距离,这朵花的毒已浸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心里,留下的不是花的美,而是花的毒。
  我甩了甩头,今日当真想得太多了。
  当夜,谦益没有回来。
  第二日,时至晌午,也无人传来任何谦益的讯息。倒是离耶那边飞书传来,说了说肃清伪皇余孽的进展,以及,他派了人护送一人来看我,晚些方到。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我院里终是来了一人。
  带来一个令我失声惊呼“不可能”的消息。

  第二卷  水龙吟  第38章  九月十二
  日落西轩。
  三人,一前两后,进了我的院子。
  他来时没有闹出太大动静。因了离耶的飞书,我早已吩咐下去,只要来人出示了大祭司授予的印信,便允一路通行,不必再传。
  离耶在飞书上没有言明来人会是谁。他知我能猜到。
  我确实猜到了。
  在万华山上,我曾对他说,待到我方攻伐得利,局势明朗,不必再颠沛流离遭人围追堵截时,便将小王子接来与我一处生活吧。
  有些事,我希望小王子能尽早习惯。
  女帝,非我所愿,亦非我所能。
  我常自比作空谷兰花,只因我是那种适合花开幽谷,惬意自在的慵懒闲散之人。不欲规条束缚,不欲勾心斗角,不欲攻伐权谋。比不得梅花的坚韧傲雪,海棠花的崇光闪耀,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帝王花(又称菩提花)的尊贵隽丽。
  我始终不是能绽放在权力之巅的花。南橘北枳,我由南入北,也慢慢变了质,变得不再是往日的我了。
  但离耶说,眼下,国内没人肯确信钟延就是当年侧妃与众人失散时尚怀在腹里的孩子。尽管他的生辰年岁吻合、他父亲承认他其实是捡来的孩子、他的容貌更与年少时的青斾王子神似,甚至于幻境亦不排斥他,但还是不能令国民确信
  皇族的血统,容不得一丁点儿马虎。
  幻境,原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种探视血缘的幻术。此幻术以施术者的血为引,辅以特殊的致幻药粉,投入一小盅清水之中,再将被测试之人的血滴入。若我族类,血色转深,清水必然妖红一片;非我族类,血色则会浅淡至无。
  淼水国人自古重巫毒之术,以至于许多微毒之物还是寻常百姓人家喜事之物。久而久之,饮食影响了淼水国百姓的体质,使他们拥有了某些能够世代遗传的特别之处。加之淼水国与大洛、鄂仑旗、沙陀等处的外族通婚不多。大洛先帝登基后,淼水国除了与西边的鄂仑旗人稍有往来,与大洛几乎已隔绝。自伪皇登基之后,更是封闭了淼水国门。淼水国与大洛的交流,仅限于边民小规模的互越国境。
  自此,淼水国人的血统得到了极好的继承与传续。然而,摒除着装上的差别,从容貌特征上看,淼水人,与大洛人差别最小,一眼难断。而鄂仑旗人,沙陀人亦与淼水人相似。因而先人们创制幻境之术,就是为了在特殊时候为辨识淼水族群的血统而发挥作用。
  但幻境始终也只能辨识族群的血统。即便证明了钟延的确是淼水国人,却还是不能让国人信服他就是王子。
  除非,待他十八岁生辰之后,经幻术催引,他身上能显出青氏一族特有的胎记。
  实际上,离耶确信钟延是妮雅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小王子。我也一直如此相信。也许亲人间真有血浓于水的心电感应,冥冥之中穿越千山万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牵引着我和他。又或者我心底太需要他是小王子。
  钟延一人跨进屋时,我正在操琴自唱《但愿人长久》(邓丽君唱),已至了最后几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停住对远方潜光的思念,按住琴弦,抬头看着眼前人。
  钟延身着布衣素衫,莹眸含笑,温菀看我,很有点而师傅故作儒雅时的神采。忆及师傅,一丝苦涩钻心。钟延拱手躬身,单腿跪地道:“草民参加公主殿下。”
  我起身,阔袖轻拂过妙音古琴,让他起来,宛尔一笑,“不要自称草民,唤我声姐姐吧。”
  一年多未见,钟延又长高了许多,壮了许多,面庞依旧俊美,剑眉斜提,却不再白嫩如孩子,晒出了健康的麦色。相比过往,他周身多了些从容的气度,往日的青涩似已慢慢淡去不少,隐隐见了由男孩蜕变成为男人的趋势。
  岁月,总是能洗刷去一些东西,同时再填补一些东西。这一洗一补之间,成全了人的成长。
  钟延敛眉正色道:“草民不是淼水国的王子。”
  他那神情,似乎也排斥着王子的身份,就如当初的我。倘若没有那些日子,经历了残酷的战争、血腥的厮杀和大逃亡的洗礼,我或许仍与他一样。
  我笑了笑,招呼他喝茶用点心,道:“你到底小我一岁有余,唤我声姐姐,也不亏了你,我总还是能担起吧?”
  他皱了皱眉,却道:“草民是被他们抓来的,非要告诉草民一些毫不相干的事。要不是他们说了您还活着,正是此处的妮雅公主殿下,草民是为看您而来,否则就是死在路上也不来淼水国。”
  我眸光飘香远处,弯出一笑,“你待我有这份心意,我很高兴。可是,你害怕什么呢?淼水国人又不吃人?”
  钟延微怔,脸上不自然的微红,“谁说我怕了?”
  他如刺猬竖刺般的模样,让我禁不住感叹,他终究还只是个未满十七岁的孩子。我柔笑道:“你只想在天医宫修习医术,然后医尽天下该医之人,对吗?”
  他也怕承担一份不愿承担的责任。公主、王子的身份虽然尊贵,但要享有这份高于常人的尊贵,就承担付出多于常人的压力。从此将自己的身心都囚禁于一座华美的宫殿,再不能自由畅快,写意人生。
  这样的生活,对谦益而言,大概是适合的。
  “不说这个了。”我又笑,“你我虽没有师徒名份,但念在我荐你入天医宫修习的情分上,让你唤我声姐姐,到底不过分吧?也不要再自称草民了,太生分。”
  钟延瞅着我,脸上那丝不自然的红仍未退去。他嗫嚅了半晌,终是轻轻唤了声,“姐姐。”
  我笑着应答,两人便闲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