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赋 作者:米可麻(起点vip13.03.22完结,权谋,家斗,腹黑)






    怀阳不则一声,只将手中酒杯重重放下,脸也沉了下来,儒荣儒定一见,只得站了起来,乾娘无法,虽则心中怨念,还是跟着站了起来。芩如见势头不好,便起身欲行,又将厅内其余丫鬟也带了出去,其兰思前想后,寻个眼不见,也慢溜了出来。

    怀阳板着脸,见再无旁人,方开口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这样当着面闹起来了?你大哥好容易回来一趟,一家子齐齐整整吃个饭,就这么闹得锣鼓喧天的,戏班子还没来呢,自己倒先唱起来了?夫妻之道,容和为上,以容求和,以和为贵,这整日里吵吵,还过什么日子?且不说外人看了笑话,就自己屋里,也难得清净。”

    乾娘听了这话,除了数落儒定,竟还有教训自己的意味在内,一时间急怒攻心,也顾不上许多了,冲口而出道:“老爷固然教训的是,我们小辈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昨日二爷怎么就动手打起人来?平白无辜的,我怎么就挨了一巴掌?我是想容也想和,却只怕有人不是这样想法,定要找茬与我不依,我就算是忍出大天来,也和不到他心里去,却是怎么说法?既看不上我,当初就不该三求九告我们张家,大红花轿抬了我来,现在嫌我不好了,休了再娶就是了,也费不了许多”

    此语一出,儒定本已是站着,竟直接绕过面前小几,要冲到乾娘面前,儒荣拦在他前头,又开口道:“二弟想是酒高了,弟妹别跟他计较,看我面上,都收了声吧。”

    儒定心中愤恨,那里是儒荣一句话能消的,遂看着儒荣道:“大哥,别的不说,父亲这里坐着呢,她这说的是什么话?是在这里说得的吗?亏她还是大家女儿出生,呸,若说出去,我先羞死了”

    乾娘一时冲动,说出口的又收不回,本自后悔,却见儒定连自己娘家也饶上了一通怒斥,心中怨气立升,也不顾怀阳与儒荣在座,立时便回嘴道:“我们张家怎么就不是大家?我怎么就不是大家女儿了?也不想想,若不是我们张家,你安府能有今日?现在说不好,当日怎么就伸手。。。。。”

    嘣一声闷响,接着便是稀里哗啦好一阵响,原来怀阳一掌拍在面前花几上,那花几哪里受得过这力道,晃了一下便倒了,几上碗碟杯盏也随之落地,一时叮当声大作,且是同时发力,倒当真显出几分威严了。

    余者三人皆被这响动震住,都不敢再出声,怀阳慢慢站了起来,一脚将面前残破碎片踢开,走至乾娘面前,并不说话,却用眼睛狠狠盯住她瞧,那眼神,让乾娘不寒而栗,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怒气攻心,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其实并不是不该说,而是该在心底永远深埋,埋到烂,埋到死也不能承认自己知道的事实。可惜的是,自己一时怒极,竟将这些往事都抖落了出来,它们于是显身在这明媚的阳光下,却带着地狱里的腐烂气息,中人欲吐,闻者将亡。

    在怀阳狠辣目光的压制下,乾娘的身子软了下去,先是半依半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后来,竟连椅子也靠不住,慢慢瘫坐在地上。

    怀阳低头看着她,还是不说话,却依旧不错眼的盯着看,看至乾娘垂首不敢相望,渐渐抽泣起来,方才抬起头来,慢慢踱过她身边,走到儒定身边,又看了他一眼,儒定不敢接那眼神,如乾娘一般,垂首不语,儒荣却一直看着父亲,脸色沉重,眼里全是难言的苦涩,与辛酸。

    怀阳还是不说话,一个人默默走出花厅去,双手背在身后,步履自是难言轻翩,竟是渐行渐慵,芩如忙上前扶住,却被怀阳一把推开,嘴里终于出声开言道:“都嫌我老了是不是?许是老了,可还没死呢”声音不大,却是威力尽现。儒荣儒定,并坐于地上的乾娘,及花厅外,台阶下的所有地下站着的丫头婆子们,都无一例外地听见了这话,且皆被这话中所带的严厉气息吓到,众人呆立,虽人多,只不闻一声,但见怀阳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园内长廊深处。

    宁娥才已从后面过来,因见里面口风不好,一时老爷发起火来,又将花几打翻,因此才没敢进去,这时见怀阳走远,忙带着琴丝,金徽赶了进来。刚进得厅内,便几乎与儒荣撞了个满怀,宁娥再次羞了个脸红不止,遂退至一旁,儒荣却并无所谓,看都不细看一眼,就走了出去,儒定跟在其后,宁娥且不抬头,将手垂在裙边,儒定走过身边,衣衫相撞,指尖竟逢,儒定手指轻颤,人已停住,宁娥却已快步走开去,满脸潮红,心跳不止。儒定安了安神,只笑自己太痴,并不回看,也走出花厅去。

    金徽先赶到乾娘身边,见其竟坐于地上,目光呆滞,脸色如纸,心下慌张不已,嘴上叫出声来:“大*奶快来看看,二奶奶不好了”

    宁娥急步过来一看,见并无大不好,不过是气急羞愧,难以示人罢了,便对金徽道:“二奶奶没事,不过见老爷发火,一时唬住了,快扶起来,好好休息一下便罢了。”

    乾娘心中翻难转辙,先是昨晚之怒,又是今日之难堪悔误,一口气憋在胸中,见了金徽如同见了娘家人,哇地一声,痛哭出来。宁娥知其必心事难泄,郁结于内,当着众人,反不容易纾缓,遂道:“二奶奶快别如此,外面丫鬟婆子人多,若见了,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把牢的,还不知要说出些什么好的来。”说完对金徽使了个眼色,金徽会意;先将乾娘扶起来,又拿出方帕子替她拭泪,待其稍安将息,便赶紧扶她出去,回自己院里去了。

    宁娥呆立花厅中,见满目疮痍,一地狼狈,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月白衫子,心中顿生悲怆之意,这种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何时,才能让自己于寂寥孤苦之中,得到一星半点的慰藉?她回想起刚才与儒定擦身而过的情形,自己的指尖似仍留有一丝余温,与此刻周遭的冷清无望相比,这一丝微弱的温暖,实在是显得太过珍贵,太令人难以割舍了。


第四十八章 竹映风窗数阵斜

    第四十八章 竹映风窗数阵斜

    儒荣默默坐在自己的外书房内,房间布置得整齐儒雅,新糊上的故意染成灰黄色的墙纸,散发出丝丝糨糊的清气,蓝缎镶边的菊花叶杨花靠垫在身后细琐轻响。屋外此时正是阳光大作,屋内却十分幽静阴凉,儒荣看着面前那把青花龙凤纹执壶,里面满盛着冰糖玫瑰酸梅汁,事先用井水汲过,冰镇可口地等人来取。一切都十分完美,恰是按照自己心意来设置的,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就连正坐着的黄花梨如意卷草纹圈椅,亦是自己在家时的爱物,不错,不错,一丝不乱,一点不错,果然,父亲的老师,周散清是一代大儒,家规森严,教导有方,周家女儿宁娥亦真当得上贤良淑德,尽得人心。

    独坐良久,儒荣伸出手去,给自己倒上一杯酸梅汁,入口略试,嗯,除了玫瑰香气,还飘有些微薄荷的味道,甚好,甚好。儒荣品了品味道,再次定睛看着那把执壶,忽然一瞬间推手上去,于是连杯并壶一起应声落地,清脆几声过后,摔了个无可挽回,粉身碎骨。

    好,儒荣舒张了一下身体,这下舒服多了。外头丫头听见动静,慌忙跑了进来,儒荣并不解释,只挥手道:“快收拾了去”

    待丫头走后,儒荣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连那着意甚深的墙纸也撕了去?那倒当真痛快之极了,不过只怕父亲要问,唉,还是不看,不看也就罢了。

    “大哥在吗?怎么里面没声没息的,不会睡下了吧?这早晚的,大太阳还照着呢,赶是路上累坏了?”儒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屋内,儒荣急忙起身相迎,嘴里笑道:“哪里就睡了,还没等你跟我好好喝上一杯呢怎么样?你带了什么体已过来?”

    儒定笑着开口道:“我怎么就该带体已?大哥要请我才是,听说大哥可快要青云直上了,二品还不足惜,一品仙鹤补子,想必已经备好了吧”

    儒荣的目光暗了下去,人复又坐在刚才的椅子上,却不吭声。儒定见了,知道才是自己多说多错了,忙绕到前面,作揖不迭道:“小弟失言,大哥别跟我计较才是,怕是刚才席间酒喝过了的缘故。”

    儒荣脸上这才重又微微浮上笑意:“才不过沾了几口,你就醉了不成?你的量我是知道的,不灌下几坛去,听不到你的真言话说了这许多,口都渴了,你还不拿上酒菜来?莫不让我去叫?我才来家,是不知道厨房门朝哪儿开的,若一不小心,叫到小厨房去,父亲知道了,又有话说了。”

    儒定哈哈大笑:“也对,这家里,是人见了他老人家,都如同那避猫的老鼠,你在外自由惯了,回来可得小心,捏了你的错,可是不管你官居几品,都是要家法伺候着的。”

    二人相视而笑,儒定叫了一声,玉屏身后过来,将手中酒菜奉上,又知趣地退了下去。

    兄弟二人不用客套,随心畅饮起来,儒荣这才舒心得意,浑身血脉疏通,人也精神了许多,儒定笑嘻嘻开口道:“大哥,这次回来,途径扬州,可住下品鉴品鉴?听说,那里的瘦马,是有名知风着月的,有何趣事,说于小弟听听,当下酒也好。”

    儒荣也笑了起来,用筷子点住儒定道:“你还是如此这般,怎么样?今年苏杭的船娘,可有中意的?是不是又请回来几位花魁娘子?”

    儒定笑着挟了一筷子糟鱼放进儒荣的碟子里,又道:“尝尝,花魁娘子的手艺。”

    儒荣笑着摇摇头,儒定见其摇头,故作讶异道:“大哥可是嫌荤?喏,这个,你若尝了,定不肯丢手。”

    儒荣见面前一卷金黄色豆皮,不竟好奇,吃进嘴里,清蕴甘醇,别具馨逸,又检视内里,发现是裹了些香菜,胡萝卜,笋丝,冬菇和木耳,大感有趣,遂问道:“这是什么菜?有些鲜味,倒是素菜荤做的好东西。”

    儒定又是一杯下去:“这叫素鹅,怎么样?可有鹅肉滋味?”

    儒荣再品一口,方道:“经你这一说,还真有此味,果然甚好。”

    儒定讪笑一声,二人同时沉默下来,再无话可说,面对一桌美食玉肴,却只顾不住灌酒,皆是满怀心事,又吐不出口的样子。

    半晌,儒定强笑一声,总算开口道:“大哥何事郁闷?记得在家时,你是不爱多喝酒的,比不得我,是浪惯了的。”

    儒荣静了片刻,放下酒杯,一口气长出,叹道:“朝中事多,皆是无可奈何,二弟,我倒是羡慕你啊,身在乡野,自由自在。”

    儒定闻听后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一声,谁知这一笑出来,就如开了闸的洪水,拦都拦不断住,直笑了个面红耳赤,人仰马翻,笑到力气全无时,方得空开口道:“身在乡野是不假,自由自在?大哥,你也是明白人,我哪里能得自由自在?别的不提,就看父亲,他老人家也是身在乡野,可得自由自在?为了安家,为了这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咱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有时无人处我细想,倒不如当时事发,就承担了下来,是死是活的,都比现在如履薄冰强上许多。”

    儒荣听后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拦住儒定话头,先听了听外头,又打开窗扇看了看,见无一人,方才放心下来,坐回座位,却正色对儒定道:“二弟,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了?这样说来,父亲与你我多年艰辛,岂不都付了流水干净?万不可再说这话若听到别的不该听到的耳朵里,你我死不足惜,父亲,父亲为之努力奋斗了多年的安家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你难道狠心至此?”

    儒定默默坐着,听儒荣的教诲,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却又是猛地一仰头,灌了一杯下去。

    儒荣苦心再劝:“你不想旁人,连伍儿也不顾不成?这园子里众人,到时不都是一个死字?当年楚家,你又不是没见?别提活下来,连死,都不得一个善终,无人收尸,无人理会,不过乱葬坟岗上,几捧枯骨焦灰罢了你当真忍心?”

    儒定暗中拈了拈自己指尖,眼框有些泛红,哑着嗓子,艰难开口道:“大哥”只这一句,再也说不下去,那滚烫的男人之泪,点点打在面前的瓷桌面上,那本是以湘妃竹作骨,景德镇窑中特为烧出来的青花瓷面,端的是富贵已极,此刻却因了那痛苦无法自拔的眼泪,而显得悲伤寥落不已。

    儒荣转开头去,不看他,只看着窗外,幽簧拂窗,清气满院,几杆新竹,新绿嫩玉,印在窗纱上,摇曳身姿中带着鬼魅之气,忽隐忽现中怪幻百出。儒荣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语吟道:“竹映风窗数阵斜,一人愁坐思无涯。夜来留得江湖梦,全为乾声似荻花。哪里得梦,竟全是寐。人这一生,重大关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