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 十三党+十四党
容易他长大成人,她却又要离开他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从来鄙视哭泣的阿克敦在巨大的死神面前痛哭流涕,他甚至不敢进额娘的房间,因为怕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动弹不能的母亲。
说到底,不过是个大孩子,丧母之痛太沉重,上帝实在残酷。
不自觉地想到胤祥,敏妃去世时那段灰暗的日子至今记忆犹新。作为阿哥,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悲伤;作为哥哥,他必须安慰年幼的妹妹;作为儿子,他无力追究额娘的死因。甚至于,他必须压抑起满腔悲愤,笑着面对杀母的凶手。那是怎样一种折磨,没有人提供帮助,他完全靠自己走了过来。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这不过是圣贤者慰籍失意者的借口罢了。归根结底,胤祥之所以能成为后来的“怡亲王”,并不是因为他吃过多少苦,而是因为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把功劳归功于苦难是可笑的,胤祥是个进退有度的人,他一直明了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并愿意为了百姓的福祉辛勤工作。即使没有经历过困苦,他也能成为一代贤王。
比起阿克敦,肩负仇恨与责任、强颜欢笑的胤祥更让人心痛。
“事已至此,额娘的后事还是早些准备吧,看样子也拖不了多久了。”我站在窗口,看到张之碧紧拽着额娘的手泪流满面。想了想,终还是没有进去。她和他已经错过太多,该为他们多留些独处时间的,“我不能守孝,阿克敦又年幼,若是……若是张之碧有心的话,可以请他帮忙……虽然于礼不符,可是我想,额娘会高兴的。”李妈重重地点头,发出“呜呜”的哭声,象一支漏了风的竹箫。
四十一年十月初八,额娘病逝于富察将军府,享年三十五岁。
四十一年十月十一,额娘入殓,张之碧哭至昏厥,醒后坚持亲自抬死者入棺。阿克敦不置一言,形同默认。同日,帝南巡归。
四十一年十月十二,阿克敦扶陵至宁州安葬。张之碧计划为额娘守陵,以身体不佳为名向康熙请辞,遭驳斥,沦为满朝笑柄。
四十一年十月十四,张之碧披麻上殿,奏表痴情并再次请辞,帝大怒,痛斥其不知廉耻,枉读圣贤之书,打其三十大板,罚饷五年。
四十一年十月十五,张之碧作《佳人赋》,真情实感,文采不凡,街头巷尾争相传颂。
四十一年十月十八,我感动于张之碧痴情,传书开解,未得回复。
四十一年十一月初九,额娘棺木在宁州下葬,当地百余家奴为其哭丧,陪葬金银礼器二百余件。我向南方三扣响头,以示孝心。
死者已矣,可是生者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第四十章 少年狂
此次南巡九月启程十月即归,官面上的解释是“行至德州,皇太子病,中途回銮”,可是自从回京后太子就一直避门不出,康熙亦对其不闻不问,其他人慢慢琢磨出了味来,都知道这两父子间已生了嫌隙。紫禁城的天空因此更加阴晴莫测,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就祸及自身,人人自危。
十一月十五日,十四阿哥胤祯“病愈”,康熙召其入养心殿密谈,有太监在门外听到皇帝摔杯、大骂“逆子!”的声音,其后康熙大病,命八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十五阿哥胤禑轮流服侍左右,诚郡王胤祉、四贝勒胤禛、十四阿哥胤祯暂理朝事。
仿佛嫌不够乱,十一月十八日准噶尔部台吉策妄阿拉布坦携二女儿乌兰图娅、幺子布日固德到京,送来数以百计的牛羊供品。百姓八卦欲旺盛,不知从何人开始议论起这“伊犁河游牧人”的相貌来,他们说布日固德高大威武,手如铁棒,腿如石柱,一击掌可以令天上的雷响三声;他们说乌兰图娅美艳动人,眼似明珠,腰似水蛇,一回首可以迷倒地上最英俊的男人,一传十十传百,直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闹得满城风雨,以至于恩吉雅真的见到其人的时候大失所望。小姑娘撅着嘴说:“布日固德的腿连石柱的一半粗都比不上,而乌兰图娅还没安阳公主漂亮!”我因为恩吉雅的赞美飘飘然,胤祯却在一旁貌似中肯地评价说:“乌兰图娅媚得很,一个眼神就让人酥到骨子里,云舒啊,你还真该好好向人家学学!”理所当然,我拎起一脚就把他踹飞。
贵客到访,即使康熙大病未愈,宫中的宴席仍旧是一场接一场地没完没了。我还没有从额娘的去世中缓过劲来,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对应酬更是厌烦,恨不能躲到没人的地方去。胤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儿地哄我开心,今天送个镯子明天讲个笑话儿,最夸张的一次,他软磨硬泡地把他四哥的那只京巴狗给抢了过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四哥家的狗,你快给我送回去!”得罪雍正可没好果子吃。
胤祯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是说Rany也是只京巴狗吗,这狗可不好找!除了老佛爷的那只,我也就在四哥家才见过。他一个大老爷们养这么小的狗忒没出息,还不如抱来给你呢!”
没出息?我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们八爷党四个人加起来都没玩过他一个,全天下最有出息的就是他了。
“我不要,你赶快还给四哥去!”别人不知道这只狗,我可是亲眼看到胤禛抱着它唱过小曲的。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算不上君子,但为了小命着想还是离这狗远些的好,不然不知道将来会吃什么样的暗亏呢。
胤祯不乐意了:“我说送给你了就送给你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再说四哥也没说什么,就是脸色阴沉了点儿,反正他平时也冷着脸,不差再冷些,你别往心里去,当没看到就行了。”
脸色阴沉……我感觉到脑门上有一滴大大的汗珠滑下。
胤祯没知没觉地继续说:“这只狗是母的,能下崽子,大不了以后把小狗送给四哥好了。”
我纳闷:“没公狗哪来的小狗?”老佛爷的那只也是母的。
胤祯得意地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狼和狗在一块儿能生出狼狗来,改明儿我给你逮只狼王,保证能下最壮实的崽子!”
我的天,还优生优育呢,亏他想的出来,我望着胤禛家小巧瘦弱的京巴,同情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胤祯提议道:“你给这狗起个名字吧。”
我歪着脑袋问:“四哥以前叫它什么?”
“别提了,那名字超级难听,简直丢我们爱新觉罗家的脸!”胤祯一脸鄙视:“他叫它‘有无’。”
“有无?”我被震住。这名字也太……好吧,我认为胤禛一定很擅长讲冷笑话。
胤祯往我脑门上猛敲一下:“发什么愣呢,我让你起个名!”
“唔,是该起个。”我揉着脑袋想了想,“那叫旺财吧,要不叫进宝,来福也行!”这可是狗名里最经典的三个了。
“俗,真俗!”胤祯很不给面子地表示反对。
“那你说叫什么?”我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啊!不如叫祯祯吧,多好听!”可是……“祯”与“禛”同音呢,要是被老四听到……赶忙改口:“还是叫十四吧!”
脑门上又被狠敲了一下,胤祯气急败坏地说:“你存心消遣我不是?”
“呵呵。”我坏笑,“那给你点面子,叫西西总行了吧?”
胤祯眯着眼自上而下地看我,满脸戒备:“有什么说法?”
我在他的掌心里一边写简体字一边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拾肆’也可以写成‘一四’,把一放上面,再把四字里面两笔写出头,就是‘西’字了。”因为西的繁简体字一样,所以不需要再把简体字翻译成繁体字。
“那还不是把爷当狗?!”十四怒火攻心:“你胆子够大的呀,女人是果然不能宠!”一边说一边就挥舞着魔爪扑过来了。我早有准备,一下跳出两米开外,捂住肚皮狂笑:“这名字我喜欢,以后就这么叫了!”
“看我怎么收拾你!”十四更怒了,追着我在院子里满地跑。
抬头,蓝天,白云,阳光正好。
冬日的暖阳珍贵美好,我坐在御花园中享受着暖暖热感轻拂面颊的惬意,西西乖乖地趴在腿上,一下一下地蹭着,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耷拉下脑袋,睡着了。
“呵呵,你这只懒狗!”我在心里骂一声,支着它的前爪把它抱起来,西西张大圆圆的眼睛看我,一脸的不情愿。唔……怕了你了!我被它怨念的表情打败,只好将它重新放回膝盖上,顺着毛轻轻地抚摸,小东西果然满意了,俯下脑袋,将眼睛重新闭上。
“这是什么狗?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两天才熟悉的声线从身后传来,西西的耳朵动了动,可眼睛还是闭着的,我失笑:也不知道胤禛是怎么教它的,居然把它养的这么懒。
“嘘,别吵着它睡觉,不然又要闹腾了!”西西最讨厌人家扰它清梦,真把它惹毛了,就是康熙它也敢下口咬。
布日固德笑着点头,我回答他的问题说:“这是京巴狗,很是罕见,若非贵族,平民不会浪费粮食去养一只观赏狗,所以基本上就只被圈养在深宅大院里。你远居准噶尔,没见过也很正常。”
布日固德奇怪地说:“这狗这么小,既打不了猎又看不了门,你为什么还要养它?”
不止是我,连未来的雍正爷都爱死它了呢!我不答话,把西西抱到布日固德面前抖两抖,强迫懒狗把眼睛睁开来。布日固德愣了愣,颇感兴趣地与西西四目相对,我笑道:“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嗯……”布日固德似乎想否认,可是在我的注视下硬生生地改了口,努力想象西西的“可爱”之处,支吾着说:“唔,还行……”
“呵呵!”我被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逗得直乐,可马上就想到这样笑话他很失礼,连忙换个话题问他:“你养过狗吗?”
布日固德笑得有些尴尬,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口不由心的样子很滑稽的缘故:“我有一条猎狗,站起来能够到我这儿。”他拿手比比自己的腰的高度,“当年它是赛狗会的头名,我们兄弟几个都想要,阿爸就让我们用搏克,恩,就是你们满人说的布库来决胜负,结果我赢了,它就归了我。”自豪写满了布日固德的脸,他其实比我还小两岁,可是自幼有神力,马术竞技皆属一流,策妄阿拉布坦曾有言:“此子有巴图尔珲之风。”巴图尔珲是准噶尔历史上最杰出的领袖之一,曾兼并厄鲁特蒙古各部,奠定了准噶尔辉煌的基石。策妄阿拉布坦以他作比,可见是对布日固德寄予厚望。不过话虽如此说,在我看来布日固德却是个当得将军当不得台吉的人。打仗杀敌他固然是一把好手,可是要是说到玩心计,这家伙绝对不是康熙那些儿子的对手。布日固德很单纯,只要他认你是朋友就会全身心地信任,换句话说就是很好骗,被人卖了搞不好还兴高采烈地帮人家数钱,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是,象他这样的孩子才象个孩子的样子嘛!紫禁城的阿哥们小小年纪都成熟得不得了,肠子里的弯弯比七老八十的老爷爷都多,害得我常常不自觉地忽略他们的实际年龄——前几天,才六岁的十七阿哥胤礼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云舒姐姐,你放心吧,皇阿玛不喜欢准噶尔,他不会把你嫁到那儿去的!”惊地我的嘴张成“O”字型半天矫正不过来,所谓“三岁看到老”,才六岁的孩子就学会了揣摩圣意,长大以后不成人精才有鬼。
我侧了侧身,西西觉得有些不舒服,“呜呜”地哼了两声,然后瞅瞅布日固德,后腿一蹬,居然就一下跃进了他的怀里,布日固德手忙脚乱地大叫起来:“喂,你别过来!我不会抱!喂!”
我知道我很没风度,可是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大笑出来了:“你不是说你有养狗吗?怎么连抱都不会抱?”
布日固德无限委屈:“我的苏赫巴鲁是英雄,连草原狼都怕它,怎么会要人抱?”
我笑得更灿烂了,布日固德在蒙古语里是雄鹰的意思,苏赫巴鲁则是指猛虎,这两个名字也算是绝配了。
日头突然更晒了一些。布日固德傻傻地看我笑,眼睛里满是迷离的雾霭,竟像痴了一般,喃喃说:“公主,你笑得真好看!”
我有些晕。幸好这段日子的相处让我了解了布日固德的纯情,不然十有八九我得把他的这种行为解释为调情。其实如果光从外表上看布日固德还是挺有纨绔子弟的资本的,身材象蒙古人一般健壮魁梧,面容却更似江南人的眉目清朗,听说他外婆是汉人,他的身上流着四分之一汉族的血。
“呵呵,谢谢你的夸奖啦!”我很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赞美。
布日固德红了脸,面颊上的温度差不多可以煎鸡蛋了,可是他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