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 十三党+十四党





    行到山水穷尽处,突然之间豁然开朗,只见一座雅致的阁楼临湖而立,高大的倒影映着澄澈的湖水,随着微波一荡一漾。
    “富察将军夫人、小姐到!”
    太监扯开嗓子通传,阁楼里原本鼎沸的人声突然间没了声响,投注于身的目光或是不屑,或是好奇。只一秒,喧哗声再次响起,仿佛所有人都没看见我们,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领路太监低着头带着我们继续往里走,一路上收到不少鄙夷的目光,额娘私下里拽了拽我的手,我不解地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她温柔的笑靥,不由心下一松。
    敛容浅笑,不动声色地观察屋里的女眷。这是一副异常和谐的闺阁和乐图,画中人或老或少,年纪大的四十有余,年纪小的比我还要小上两岁。所有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衣着光鲜、假笑连连,明明前一刻还在用鄙视的目光扫视我们,下一秒就能扬起柳眉樱唇娇笑不歇。变脸比翻书还快,今儿我算是见识了。
    又走了几步,突见万紫千红中一位美艳少妇半倚桌角,眼明如炬,巧笑含情,眉宇间有股不怒而威的魄力,令人不敢直视。想来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八福晋郭络罗氏了。
    额娘轻移小步,半挡在我身前盈盈施礼:“妾身王氏携小女云舒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微屈膝盖,不卑不亢。
    “恩,起吧!”座上美人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不怎么愿意答理额娘,目光往身侧的太监身上一扫,小太监立马推着笑走上前来。“今儿请了城里最有名的春班来唱戏,你先拣个地儿坐下吧。不过你这闺女……”八福晋拿起茶盅小嘬一口,“我看着着实喜欢,想留下陪陪我说说话。”
    我猛地一惊,我这哪招她了?看额娘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笑着回话道:“云舒能入福晋的眼是她的福气,只是我们武夫人家疏于管教,没的叫福晋笑话。”
    “这话怎么说的,我可听说她的生母跟当今太后还是一母同胞呢,虽然这些年有些明珠暗投……”八福晋似笑非笑地瞥一眼额娘,“但到底是生的高贵,骨子里带着我们满人的血性,有勇有谋,上回不是还救了咱们的十四爷吗?”
    八福晋声音洪亮,屋子里除了我们将军府的人全都吃吃地笑了起来,巴巴地等着看好戏。我突然间明白了过来,虽然她们不一定喜欢我,但他们一定更讨厌额娘——一个汉人加娼妓,自然是走哪哪碍贵妇们的眼。
    额娘的脸色瞬间苍白,不知该笑该恼,我连忙学着小女孩的语气拍马屁道:“娘,外面的人都说八福晋聪明能干,读过不少经史子集,是出了名的才女。今儿难得见着了,女儿也想跟福晋多呆会儿,回去了还能跟家乡的姐妹们显摆显摆,可不愿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八福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目光里满是得意,叫太监带了额娘下去,又把我拉到一边坐下,递了个果盆让我随便挑着吃。
    主角退场,屋里的火药味顿时散去不少,女人们闲话家常有说有笑,无外乎东家裁了件衣服西家生了个娃,没意思的很,无事可做之下我只能集中精力和水果过不去。
    “福晋,几位爷回来了!”坐了好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上来通传,八福晋立刻整了整装束迎了出去,老远都能听到她招牌似的大嗓门:“玉蓉给各位爷请安了!”
    “哈哈,八嫂就别客气了!”几个男人带风而入,穿的是清一色的宗室服,带头的几位还带着顶戴,想来他们就是把康熙朝搅得鸡犬不宁的阿哥们了。
    “今儿是我生辰,多谢各位捧场,就别拘礼了!”年纪最大的阿哥大手一挥,女人们扭捏着落了座。我偷偷瞟了眼这位传说中的“八贤王”胤禩,温宛如玉,笑带春风,举止间自有一派亲切风流,难怪即使在三百年后还有这么多粉丝为之疯狂呢,果然名不虚传。紧挨着八阿哥左边站着的该是九阿哥胤禟吧?男生女相,俊美却没有脂粉气,明明是白皙的肤色却反射出健康的光泽,坊间盛传他是康熙所有儿子里长得最好的,所言非虚。再往旁边看,呵呵,该怎么形容呢?十阿哥胤誐身材魁梧,高大挺拔,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说好听点可以叫作憨直,说难听点可就只能叫作笨了。他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从一开始就盯着一位漂亮的姐姐看,弄得人家万分羞涩地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色鬼!脑海里划过这个词,可是却丝毫没有讨厌他的意思,反而觉得他花痴得相当可爱——这也算是“有水平的花痴”了吧?我暗笑着又把目光转向八阿哥的左边,算算年龄,那应该是青少年版的侠王十三。这胤祥长得可真俊,从哪个方向看都很养眼,长大了定是不得了,怨不得小说里老喜欢八卦他的情史呢,捻花惹草也要有资本不是?
    “姐!”我正神游太虚境,袖子突然被人一扯,“嗯?”楞楞地看向阿克敦巨大的圆饼脸,疑惑道:“怎么了?”
    “我说,这是十三阿哥,你还不快行礼?”阿克敦责怪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胤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身后,连忙跪下高喊,“富察云舒给十三阿哥请安,十三阿哥吉祥!”说实话,给这么一小鬼下跪心里还真不太容易平衡。
    “起来吧,别这么见外,十四弟老夸你呢!”十三一脸和善。
    “他是我师傅,想来也有一年多没见了,今儿他怎么没来?”刚才寻不见十四我还正纳闷呢,不是说十三是四爷党、十四是八爷党吗?怎么八阿哥生日十三来了十四反倒没来?
    “昨晚他受了点寒,今早又起了热度,所以德妃娘娘没准他出门。这不,就派我来招呼你了。”原来是十四央了八福晋给我下帖子的呀,我就说既然不待见干嘛还要叫我们来。这么说刚刚八福晋留下我也是为了十四,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主儿没来。
    于情于理,我都该跟十三寒暄一番,可是八福晋突然大呼的一声“上菜!”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抱歉地冲十三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趁乱偷偷溜回额娘身边。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得欢,台下命妇小姐按品阶坐好。皇家的规矩,夫妻同席,可是老九桃花运过旺,一口气带了一个正房五个小妾,其他阿哥除了十三也都有家室,要让所有人都挤坐一张桌子明显不可行,于是只好留下嫡福晋,其余偏房侧室在主桌旁另开一副桌将就。
    我和额娘坐在从副桌数起的第四桌,离主桌远得很,照理已经算是迂尊降贵,可是显然这一桌子除了我们两个其余人都不大乐意。这些命妇们品阶不高,但在她们眼里额娘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作娼妇,跟她同桌而食是莫大的耻辱。
    “富察夫人真是有本事,把女儿调教的这么好,连阿哥们也另眼相看呢。”菜还没上齐,一个脸有雀斑的中年女人就率先发难。
    “那是,富察将军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他的爱妻自然和我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另一个半老徐娘阴阳怪气地说。
    我顿时火气上涌,只觉得手上一紧,额娘的手握住了我的,她压低了声说道:“别冲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啧,啧,那我们可要好好向人家学学了,富察夫人的特别之处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学的会的。”雀斑女恻阴阴的声音传来,还装模做样地吧唧吧唧嘴。
    徐娘很不搭配地干笑起来:“说的也是,不然怎么能显得富察夫人鹤立鸡群呢?”
    天!居然还说上瘾了!我几乎要燃烧起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抢在雀斑女前面,我假装平静地问道:“额娘,你可喜欢今儿这出戏?”
    “啊?”额娘茫然地看了看我,随即微叹了口气道,“还不错!”
    “不是还不错,是非常非常的好!您看这暗语软讥、笑里藏刀,真真没人比的上范增了。只可惜人家刘邦到底是真命天子,虽然出生草莽却大有抱负,反倒是项羽不识天意,终落了个自刎乌江的下场。”台上唱的,正是一出贬项褒刘的《千金记》。我很满意地看到徐娘的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不禁暗笑:不就是说风凉话吗?谁不会啊,老虎不发威别当我是病猫!
    正僵持着,一个小太监送了几碟菜过来:“各位夫人、小姐,十三爷说这些个菜吃着还不错,让奴才给各位送些个尝尝鲜,还说今儿的戏唱得极好,请各位务必听得尽兴!”
    太监的话音刚落,女人们瞬间都变了颜色。我偷偷往主席上看去,十三冲我安慰一笑,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多好一孩子啊,十二岁就知道用兵隐于形,不愧是未来雍正的左膀右臂。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托胤祥的福,我终于还是安稳地听完了剩下来的戏。据说今儿的《千金记》是八爷亲点的,我望着席上笑得如沐春风的八爷党,暗想这或许是天意。八阿哥一生历经坎坷,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只有如西楚霸王一般化做英魂一缕,供后人惋惜凭吊而已。
    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倘若八爷安安分分做一个闲人王爷,即使无缘至尊至少也可保富贵一生,总好过受尽凌辱、病死狱中。但这毕竟是他自己选的路,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必须要走下去,直至终结。只是希望,待走到繁华落尽时,他不要后悔。倘若真能如此,他的人生,也算是完满了。
 
    

第七章 长相思

    康熙三十五年是个祥瑞年。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带来了田地的丰收。葛尔丹战场上捷报频传,“前哨中书阿必达探报噶尔丹一听说皇上亲征,惊惧而逃。皇上率轻骑追击,一直追到拖纳阿林,吓得狗贼们闻风丧胆。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大败噶尔丹于昭莫多,斩首三千,阵斩其妻阿奴,噶尔丹只以数骑逃遁……”,一时间,整个北京城都在谈论大清铁骑的英雄事迹。
    男人们在关外建功立业,女人们独守空闺,烦闷之余来往走动也多了起来,一个个比赛似的发帖子,相互排解闺怨。这本是好事,古代贵妇的生活太过无聊,要是还没几个人说说话,那早晚得闷死,只是可怜了额娘生着病还要四处应酬,整日生活在冷嘲热讽之中,终于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
    “额娘,刚熬的瘦肉粥,您用点?”我进屋的时候额娘睡得正沉,脸上红红的,低烧未退。
    “夫人刚喝了药睡下,要不小姐先把粥搁着,等她醒了再喝?”李妈小声地询问,我把碗递给她,点头道:“也好,大夫说额娘素来体弱,病虽不大可引发了旧虚,气血不足,必要细心条理才是,要多劳妈妈费心了。”
    “小姐这是哪儿话,能伺候夫人是我的福气。”李妈说得真诚。她曾是我的乳母,后来我长大了就到额娘房里尽心尽力,是家里最贴心的嬷嬷。有她照顾着额娘,我自然是放心的。
    一阵凉风吹来,床上的病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我怕她冷,赶忙替她把被子再裹严实点,谁知手一探过去就被她一把拉住,眉头深锁,咬着下唇喊道:“阿克敦!”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能叹气,任由她握着,俯到耳边轻轻地说:“昨儿阿克敦来信了,说他一切都好,让您保重自己的身子,他得了空就来看您。”儿子的话是最好的灵药,额娘听完神色一松,手上的劲道马上散去。我趁机把她的手塞进被子,看着她偏了偏脸,呜喃了一声听不懂意思的话后沉沉睡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厚重的阴影打在额娘的脸上,散出抑郁萧索的味道。她虽然不曾说过什么,但我一直知道,她对阿克敦的进宫是极其不乐意的。青楼女子命途多舛,在风月场见尽了世态炎凉,早看淡了名利,所以无论对阿玛还是对阿克敦,她都不指望他们能有多大的作为,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就好。儿子成为皇阿哥的侍读在阿玛眼里代表着圣上的恩典,可在额娘眼里无异于羊入虎口、祸至门前。宫里人际关系复杂,裙带牵扯甚深,小人、私刑防不胜防。阿克敦年幼无知,又直率卤莽,明亏暗亏吃下不少,额娘得知后日夜垂泪,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寝食难安。更糟糕的是,封建社会不讲人权,明文规定皇子侍读不可随意出宫,只有在除夕、中秋这样特殊的日子才可回府与家人团聚。上回八爷生日还是十三、十四一起求了十三阿哥的额娘敏妃才把阿克敦带出来的,结果由于座位离得远也没能说上几句话,两人只能隔着厚厚的人墙遥遥地看。回来后额娘把自己关在屋里抹了一夜的泪,眼睛肿得跟桃核似的,很久都消不下去。
    宫院深深深几许?它令骨肉分离,亲人难聚。
    相比较于阿克敦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我见十三、十四的机会反而还要多些。他?